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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太君明白。井下冒頂,經常發生。昨夜,是張麻子放頂,想必是他自己不小心……”
“八格呀嚕!”
高橋太君一聲怪叫,一拳打到王紹恆的臉上,王紹恆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鼻孔里出了血。
高橋兩隻拳頭在空中揮舞著,一陣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們的陰謀,我的通通的明白,你們的不說,我的曬死你們!餓死你們!困死你們!”
高橋太君又回到涼椅上躺下了。
一場意志力的較量開始了。高橋太君要用勝利者的意志粉碎戰俘們的陰謀。戰俘們則要用他們集體的頑強挫敗高橋的妄想。
戰爭在他們中間以另一種形式進行著。
他們作了戰俘卻依然沒有退出戰爭。
劉子平排長希望這一切早些結束。
當高橋走到王紹恆面前,逼問王紹恆時,他的心驟然發出一陣狂亂的跳蕩。他忘記了懸在頭上火爐般的太陽,忘記了身邊眾多弟兄的存在。他覺著自己是俯在一間密室的門口,竊聽著一場有關自己生死存亡問題的密談。王紹恆站在孟新澤後面,距他只有不到一大步。他斜著眼睛能瞥到王紹恆半邊臉膛上的汗珠,能看到王紹恆小山一樣的鼻樑,他甚至能聽到王紹恆狗一樣可憐的喘息。高橋的腳步聲在王紹恆身邊停下時,他側過臉,偷偷地去瞧高橋腳下烏亮的皮靴,他希望這皮靴突然飛起,一腳將王紹恆踢倒,然後,再喚過兇惡的狼狗,那麼,今日的一切便結束了,他的一樁買賣就可以開張了。
他知道王紹恆的怯弱,斷定王紹恆鬥不過高橋太君和他的狼狗。他佩服高橋太君的眼力。高橋這王八別人不找,偏偏一下子就瞄上了王紹恆,便足以證明他窺測人心的獨到本事。
他不恨王紹恆,一點也不恨。他和王紹恆沒有冤隙,沒有成見,在很多時候,很多場合,他甚至可憐他。他決不想借日本人的手來折磨一個怯弱無能的弟兄。當那個惡毒的念頭突然出現在腦際的時候,他自己都感到吃驚!其實,按照他的心愿,他是極希望高橋太君好好教訓一下田德勝的。田德勝那畜生不是玩意,依仗著力氣和拳頭經常欺辱他。可他很清楚,田德勝是個不怕死的硬漢子,高橋太君和他的狼狗無法粉碎他頑蠻的意志!高橋太君從那畜生嘴裡掏不出一句實話!
突破口在王紹恆身上!
王紹恆應該把那個通風報信者講出來!
他揣摸王紹恆是知道那個通風報信者的。王紹恆和孟新澤都是一O九三團炮營的,素常關係很好,孟新澤的一些謀劃和消息來源必然會多多少少暴露在王紹恆面前的,他只要把這個人供出來了,事情就好辦了……
王紹恆竟不講。
愚蠢的高橋竟用一個拳頭結束了這場有希望的訊問。
王紹恆混帳!
高橋更混帳!
這一對混帳的東西把本應該結束的事情又沒完沒了地延續下去了,他被迫繼續站在這殺人的烈日下,進行這場徒勞無益的意志戰。
身上那件沾滿煤灰的破褂子已被汗水浸透了,黑糊糊的臉上,汗珠子雨似的流。汗珠流過的地方露出了白白的皮肉,像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小河溝。腳下乾燥的土地濕了一片。頭上暴虐的烈日繼續烘烤著他可憐的身軀,仿佛要把他軀體內的所有水分全部榨乾.使他變成一條又臭又硬的干鹹魚。那種生了黑蟲的干鹹魚他們常吃,有時會連著吃一兩個月呢。
夠了!
他早就受夠了!
他不願做干鹹魚,也不願吃干鹹魚!他要做一個人,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以人的權利,享受生活中應有盡有的一切。
咽了口唾沫。
身後“撲通”響了一聲,悶悶的。
他判定,是一個弟兄栽倒了。
響起了皮鞭咆哮的聲音。他大膽地扭頭一看,栽倒的弟兄被皮鞭逼著搖搖晃晃立了起來。
那弟兄沒有開口的意思。
看來,高橋太君今日要輸。高橋太君知道有陰謀,卻不知道陰謀藏在哪裡。他為高橋太君惋惜,也為自己惋惜。
逃亡計劃劉子平是知道的,他認定不能成功。在地面逃.有日本人的電網、機槍、狼狗。在井下逃,更屬荒唐,豎井口,風並口,斜井口,日夜有礦警和日本人把守,連個耗子也甭想出去。說是有游擊隊,他更不相信。共產黨喬錦程的游擊隊不會冒著覆滅的風險來營救國軍戰俘的——儘管國共合作了,他們也不會下這種本錢。何化岩究竟有多大的可能前來營救,也須打個問號。高橋不是一再說游擊隊全被消滅了麼?!五月之後,不是再沒聽說過游擊隊的事情麼?退一步講,即使有游擊隊.有他們的配合,弟兄們也未必都通逃出去。倘或雙方打起來,最吃虧的必是他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弟兄!如果他吃了一顆流彈,送了命,這場逃亡的成功與否,便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世界對他劉子平來說,就是他自己。他活著,呼吸著,行動著,這個世界就存在著,他死了,這個世界就不存在了,這是個極明確極簡單的道理。
得知大逃亡的秘密,他心中就萌發了和日本人做一筆買賣的念頭。他認為做這筆買賣擔的風險,要比逃亡所擔的風險小得多。他只要向日本人告發了這一重大秘密,日本人就會把他原有的自由還給他,他的生命就將得到最大限度的升值。
這念頭使他激動不已。
希望像一縷誘人的晨曦,飄蕩在他眼前。
然而,他是謹慎的,他要做的是一筆大買賣,買賣成交,他能賺回寶貴的自由;買賣做砸了,他就要輸掉身家性命。他不能急,他要把一切都搞清楚,把一切都想好了,在利箭上弦的一瞬間折斷箭弓,這才能在日本人面前顯出自己的價值。
張麻子競走到了他前面,競把耗子老祁告了。他感到震驚:原來,想和日本人做這筆人肉買賣的並不是他一個!他拿別人的性命做資本,別人也拿他的性命做資本哩!
張麻子該死。他參加了處死張麻子的行動。在田德勝砸死張麻子之前,他和兩個弟兄死死壓在張麻子身上。他用一雙手捂著張麻子的嘴。他對張麻子沒有一點憐憫之情,——事情很清楚,張麻子是他的競爭對手。
過後想想,卻覺出了張麻子的可憐。張麻子是替他死的。如若他劉子平在張麻子前面先走了一步,那麼,死在田德勝鐵銑下的就該是他了。
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做這筆大買賣也和逃亡一樣要擔很大的風險哩!一時間,他打消了向日本人告密的念頭。他不願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下,自然,也不願死在自己弟兄的鐵銑下。
任何形式的死,對生命本身來說都是相同的。
他原以為日本人對張麻子的死不會過問,不料,日本人竟過問了。站到了烈日下,那死去了幾個小時的告密念頭又頑強的浮出了腦海,他希望日本人找到那個通風報信者,為他的買賣掃清障礙。
這個通風報信的傢伙會是誰呢?礦警孫四?監工劉八?送飯的老高頭?井口大勾老駝背?都像,又都不像。其實,送飯的老高頭,井口的老駝背,與他都沒有關係。他告密也不會去找他們。他要知道的,是礦警孫四和監工劉八是不是靠得住?他沒有機會向日本人直接告密,卻有機會向孫四和劉八告密。只要這兩個人靠得住,他的買賣就能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