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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在前面,在上面,在那重重黑暗的後面!越向里爬,他的信心越足了。這條一路上坡的老洞子無疑是通向地面的。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這一點至關重要!

    渾身都濕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他變成了一個水淋淋的兩棲動物。不斷碰到水星的燈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濕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燈火燒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彎彎曲曲向前上方伸著。他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風,他覺著這條老洞子裡似乎沒有風。

    沒有風准有髒氣!

    髒氣能把人憋死!

    他依著煤幫坐下來,大口喘著氣,臉上、額上的汗珠雨一樣地落。

    就這麼坐了一會兒。

    他沒感到頭昏,也沒看到面前的燈火一竄一竄地跳,他判斷至少到這個地段為止,洞子裡的髒氣不重。

    又向前爬。爬了大約二三十步,他呆了!他爬到了頭。爬到了一個平坦的地段上。一個接著洞頂的水倉切斷了他的求生之路。他身下的水就是從那個漫頂的水倉里溢出來的。

    混帳的老祁騙了他,孟新澤這雜種騙了他,命運之神騙了他,他一下子從幻覺的天堂跌人了現實的地獄。他的高粱地,他的渺小的春夢,他的自由,全他媽的悶在這個翻騰著黑水的水倉里了。  

    價值八十塊鋼洋的生命依然不屬於他自己,依然屬於大日本皇軍,他依然是“西字第O五一四號”戰俘。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偷竊。

    他狼嗥似地哭了起來,哭得放肆,大膽,無拘無束,幾乎失去了人腔。

    他要盡情地發泄,他要把自己的怨憤、不滿、絕望通通摔在這個老洞子裡,然後再去尋找新的偷竊機會。

    哭了一陣子,他連滾帶爬往下摸,“o五一四號”戰俘的身份又明確地記了起來,他不敢懈怠,他要趕在混帳的劉老八進窩之前,趕回二四二O煤窩。

    一身泥土溜到煤樓旁時,看到劉子平和幾個弟兄正拖著沉重的煤筐從窩子裡掙出來,礦警孫四正在嘰嘰咕咕說著什麼。他滅了燈,閃在黑暗中向劉子平和那幾個弟兄打了個手勢,幾個弟兄把拖筐里的煤往煤樓里一倒,圍著孫四討筐牌,他借這機會急速溜進了窩子。

    他剛進窩子,孫四也進來了。

    孫四扯著嗓門結結巴巴喊:

    “弟……弟兄們,得……得抓緊點啦!現在八……八點了,定額可還沒……沒完成一半,日本人那兒,我……我可交不了差呀!你們挨了罰,可甭……甭怪我孫某人!”  

    孟新澤說:

    “四哥,你放心!弟兄們不會讓你為難!”

    孫四哼哼唧唧走了。

    弟兄們這才一下子將他圍住了:

    “怎麼樣?”

    “能走通麼!”

    “那老洞有多長?”

    他把頭上的破柳條帽向地上一摔,吵架似的惡狠狠地道:

    “走他娘的屌!那洞子是死的!”

    喧鬧的煤窩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許多兇惡的眼睛在盯著他看,一盞盞聚到他臉上的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他突然有了一絲怯意,又嘆了口氣道:

    “老祁上次沒走到頭,我他娘的這回為著弟兄們,拼死爬到了頭,是死洞子!迎頭是個水倉,大許是日本人開巷時存老塘水的。”

    “你不會走錯吧!”

    孟新澤問。  

    他又莫名其妙地煩躁起來:

    “怕我走錯,你屌操的自己再去摸一趟!”

    徹底絕望了。孟新澤鐵青的臉膛劇烈地抽動起來,歪斜的嘴角幾乎要扯到耳朵根。劉子平臉變得蒼白,兩眼痴痴地望著手上的燈發呆,仿佛剛挨了一悶棍。

    不知是誰在黑暗中嗚嗚咽咽地哭……

    前一陣子看了部電影,日本的,內部片,叫什麼名字想不起了。電影說到了徐州,那些橫槍列隊開進徐州的日本兵在唱:“徐州,徐州好地方。”我看了怪心酸的!當年的徐州對幾十萬參加會戰的弟兄,對我們這些戰俘,可不是好地方啊!

    我說到哪了?噢,說到了那條洞子,那條洞子不通,又派人摸了一次,還是不通,弟兄們只好另想辦法。約摸三四天之後,又一個消息傳來了,說是和外面山裡的游擊隊聯繫上了,井上井下一齊暴動。井下的弟兄通過風井口沖向地面,上面有游擊隊接應;井上的弟兄在游擊隊炸毀了高牆後往外突。

    兩個戰俘營的千餘號弟兄又一次緊急串連起來,只等著那個誰也不知道的指揮者確定暴動時間……  

    第四章

    “這煙不壞!”

    劉子平想。

    坐在棕褐色豬皮蒙面的高靠背椅上,劉子平貪婪地抽著煙,兩隻眼睛眯成了一道縫。眼前的景狀因此變得模糊起來,大辦公桌後的高橋太君,太君身後牆上的太陽旗,辦公桌上的電話機,都和他拉開了距離,仿佛一個遙遠的舊夢中的景物。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菸,那支和三八步槍子彈差不多長的小白棍,從放到乾裂的嘴唇上就再也沒拿下來過,灰白的菸灰競沒有自己掉下來。

    這煙確實不錯。

    劉子平抽完了一支,將菸頭扔到了地下,用趿著破布鞋的腳踩滅了,一抬頭,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盒煙。他的眼睛不自覺地在那盒煙上多停了一會兒。

    托著下巴坐在桌後的高橋太君笑了笑,很友好地說:

    “抽吧,你的,再抽一支,客氣的不要!”

    他衝著高橋太君哈了哈腰,點了點頭,又哆嗦著手去摸煙。

    第二支煙點著的時候,他不無得意地想:自由對他來說,只有一步之遙了,只要他把那樁巨大的秘密告訴面前這位日本人,這位日本人定會把應有的報償支付給他,以後,他想抽什麼煙,就能抽什麼煙.想抽多少,就能抽多少,想什麼時候抽,就能什麼時候抽。  

    秘密在他心中。這無疑是一筆財富,是一筆任何人也搶不走的財富。他要靠這筆財富換取生命的自由。在做這筆交易之前,他得弄清兩點:第一點是買主的誠意,第二點是能索取的最高價錢。

    對第一點,他不懷疑。面前這位高橋太君無疑是有誠意的,高橋太君一直在這高牆下面搜索陰謀,他出賣給他的,正是他所需要的陰謀,這交易他自然願意做。高橋一般不會卸磨殺驢的,若是他卸磨殺驢,日後誰還會和他合作?!自然,必要的提防也是少不了的,得小心謹慎,踹水過河似的,一步步試著來。

    第二點很難說。鬧得好,日本人或許會將他放掉,再給他一筆錢;鬧得不好,他還得留在閻王堂里給日本人當差。給日本人當差他不能幹,那樣,遲早要把性命送在自家弟兄手裡。張麻子留給他的教訓是深刻的。

    他打定主意,不到最後關口,決不把真正的秘密端出來!賣東西就要賣個俏,賣得不俏,沒人要。他要做的是一筆一回頭的大生意,一錘頭砸下去,沒有反悔的可能,他不得不慎而又慎。他要和自己的弟兄們斗,也得和日本人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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