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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好跟著那幫雲南人走,走到一家炸塌了門面的飯館門口,黑暗的空中突然響起了轟轟作響的飛機馬達聲。他剛趴到地上,一顆顆炸彈就在他身旁炸響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已是二十日中午,他聽到了一聲尖厲的槍聲,仿佛就是對著他腦門打的,他本能地抓起了槍。

    手卻被一個沉沉的東西壓住了,他趴在地上,抬起頭,看到了一雙沾著黃泥巴的黑皮靴。壓著他那握槍的手的,就是那沾著黃泥巴的黑皮靴!他順著皮靴往上看,又看到了一隻懸在空中的指揮刀的刀鞘,那刀鞘在悠悠地晃,刀鞘的頂端包著黃銅皮。

    是個日本官!

    他叫了起來:

    “太……太君……我的……我的……我的老百姓!良民的!良民的大大的!”

    日本官一腳將他踢了個仰面朝天,操在手中的刀舉了起來,腥濕的刀刃上躍動著一縷五月的陽光。他身子縮成一團,又叫:

    “我投降!我……我的投降!”  

    那縷凝聚在刀刃上的五月的陽光終於沒跳到他的身上,日本官手腕一轉,指揮刀在半空中劃出了一個漂亮的弧。

    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來了兩個端長槍的日本兵。

    日本官將指揮刀插入刀鞘中,向兩個日本兵講了幾句鬼子話,兩個日本兵用長槍上的刺刀逼著他,要他站起來。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了,當天下午被押到了鄰近的一個小學校里,後來,又被押到郊外一個戰俘營里,最後,進了日本西嚴炭礦的閻王堂,成了給日本人挖煤的牲口。

    他的胸前從此便佩上了一個戰俘標記:“西字第O五一四號”

    這是他一生五次逃跑中最悲慘的一次,比根本沒成功的第四次逃跑還要悲慘!第四次逃跑雖說沒有成功,雖說吃了一頓軍棍,可總還保住了一個自由的身子,這一回,一切都完了,落入了日本人手中,而且又是手中抓著槍被日本人活拿的!這實在是不幸之中的大不幸。他不是在十幾個小時前就退出戰爭了麼?他不是已將軍褂換作粗布小褂了麼?咋又想來抓槍?如若不去抓那杆值三塊大洋的鋼槍,日本人或許不會把他編為“O五一四號”戰俘。

    這他媽的都是命!  

    如今想來,最後一次丁,無論如何不該賣的,為了八十塊大洋,頂著人家田德勝的名字,到日本人手裡送死,實在是太不划算了!這筆買賣從一開始就不公道,現今是徹底做砸了!

    一條命賣八十塊大洋,真他娘笑話!

    得扳本!無論如何也得把本扳回來!得把這條值八十塊的性命從日本人手裡偷走!否則真他媽的賠血本了!自打進了閻王堂,他就在井上、井下悄悄算計了,隨時隨地準備拔腿走人。然而,嚴酷的現實令他沮喪,高牆、電網、刺刀、狼狗,把他那想入非非的念頭一個個粉碎了,他幾乎看不到偷盜的機會。以往逃跑的經驗完全用不上了,他像個第一次做賊的傻裡傻氣的新手,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把自己顫抖的手插入人家的腰包。

    突然,機會送到了面前,耗子老祁竟探到了一個老洞子!孟新澤竟將再度摸索這條老洞子的差使交給了他!他一爬上上巷,腦子裡就及時地爆出了一個熱辣辣的念頭:日他娘,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那些弟兄們他管不著了,他只能管他自己,只能保證自己在這筆人肉買賣中不虧本!他獨自一人悄悄逃,人不知,鬼不覺的,成功的把握就大;而若是和孟新澤他們一起逃,動靜鬧大了,搞不好準會一敗塗地,甚至連命都送掉!他可不是傻瓜,才不上這個當哩!  

    他想得人情人理,坦蕩大方,心頭根本沒有絲毫的愧疚。在他看來,面前這個混帳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愧疚一說!有力氣,有本事,你打垮他,沒力氣,沒本事,他壓扁你!誰對誰都說不上什麼愧!在軍營里挨軍棍,他活該!給猴臉連長倒尿壺,也他媽的活該!在閻王堂他揍了誰,誰認倒霉,如今,他騙了孟新澤這幫雜種,他們也只能認倒霉!

    這世界,這年頭,誰顧得了誰?!

    踩著泥濘的風化頁岩路面,張口氣喘地向巷道的頂端爬,眼前已升起了一輪飄蕩的太陽。他仿佛看到那輪太陽懸在白雲飄浮的空中,火爆爆地燃著,村頭成熟的高梁地上環繞起一片蒸騰的霧氣。

    想起了家鄉的高粱地。

    想起了在高粱地里和他睡過的嫂子。

    嫂子圖錢。他幾次賣丁的錢,一多半被嫂子的溫存哄去了。

    買來的溫存也他娘的怪有滋味的!他睡在閻王堂的地鋪上不止一百次地想起過嫂子,大手只要往那東西上一放,嫂子黑紅亮堂的笑臉准他媽的從高粱地里竄出來。

    日他娘,只要能逃成,能逃到家中去,第一個目標:高梁地!

    ——自然,得拉著嫂子!  

    一腳踩入了個髒水凹里,身體突然失重,扎紮實實跌了一跤,頭上的柳條帽沿著坡道往下滾,在身後的一根長滿霉毛的棚腿前停住了,電石燈摔落到地下,燈火跳了一跳,滅了。

    還好,沒摔傷。

    他從滿是泥水的地上爬起來,先從燈壁的卡子上取下用油紙包著的洋火,將燈點了,然後,又被迫轉身向下走了幾步,拾起沾著泥水的破柳條帽戴到頭上,繼續向上爬。

    上面是死頭,不通風,整個巷道溫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他看到了兩個掛著骷髏標誌的密封牆,那牆都是磚石砌的,牆下沒有洞。他記得孟新澤說過的話:那條要找的老洞子密封牆下是有洞的。

    他一直找到盡頭,也沒找到那個老洞子,他只好往回走。往回走時,他變得不那麼自信了,他被迫將許多奢侈的念頭排除到腦外,一心一意去尋他的自由之路。

    他估摸自己摸出來有二十分鐘了。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他在巷道的另一側發現了那條令人神往的洞子。那洞子的密封牆下面果然有一個半人高的缺口,缺口處有一股嘩嘩作響的水在向巷道里流,他想,那堵密封牆可能是被洞子裡的老水衝破的。  

    他的心一陣狂跳,幾乎沒來得及作更仔細的判斷,便將腦袋探入了密封牆的缺口裡,手舉著燈,對著老洞子照。

    燈光照出了五步開外,他看到了一條布滿褐黃色沉澱物的彎彎曲曲的水溝,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來的煤塊和矸石,看到了頂板上的淋水在水溝里濺起的水花。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條用了許多年沒有打掃過的歪斜的煙囪。

    他像狗一樣鑽了進去。

    他把電石燈噙在嘴上,用長滿老繭的手掌和被矸石磨硬了的膝頭在洞子裡爬。他爬得極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總要先上上下下看一下,他怕冒落的頂板和倒塌的煤幫把他壓在地下。他的蒜頭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範著那不動聲色的殺人兇手——髒氣。

    現在,他不急了。他認為至少已把大半個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他的偷竊已有了八分成功的把握。他不能輸在日本人手裡,也不能輸在這條深不可測的老洞子手裡,他要把他們都打垮,而不能被他們壓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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