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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腦袋被紛亂的念頭攪得昏沉沉的。

    這時,西嚴炭礦的汽笛吼了起來,吼聲由小到大,持續了好長時間。熾熱的空氣在汽笛聲中震顫著,身邊的弟兄都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太陽。太陽偏到了西方的天際上,是下午四點鐘了。這不會錯,西嚴炭礦的汽笛歷來是準確的。西嚴炭礦的窯工們是八小時勞作制,每日的早晨八點,下午四點,深夜零點放三次響,這三次放響,唯有深夜零點的那次與他們有關。他們是十二小時勞作制,深夜零點和中午十二點是他們兩班弟兄交接的時刻。

    不錯,是放四點響。

    這就是說,他們在六月的烈日下曝曬了三四個鐘頭!這就是說,一場徒勞無益的意志戰快要結束了,是的,看光景要結束了。

    劉子平排長一廂情願地想。

    王紹恆斜長的身影被牢牢壓在腳下的土地上動彈不得。四點鐘的太陽依然像個脾氣暴烈的老鰥夫,揮舞著用熾熱的陽光織成的鋼鞭在王紹恆和他的弟兄們頭頂上嘯旋。陽光開始發出嗡嗡吟吟的聲響,王紹恆覺著自己挺不住了,腦門上一陣陣發涼,眼前朦朦朧朧升起旋轉飛舞的金星。

    仍沒有結束的跡象。

    高橋躺在竹涼椅上吃第三茶缸刨冰,他乾瘦而白皙的臉上依然沒有一絲汗跡,幾個日本兵將三八大蓋斜挎在肩上,悠然自得地抽著煙。南面一至五號通屋裡的弟兄已發出陣陣鼾聲。  

    這一切強烈地刺激了他,他一次次想到:這不合理!這太不合理!他不該在這六月的烈日下罰站!出事的時候,他不在現場嘛!日本人不該這麼不講道理!他感到冤枉,感到委屈,真想好好哭一場。

    高橋是條沒有人性的狼,是個該千刀萬剮的混蛋,如果有

    支槍,他不惜搭上一條性命,也要一槍把這混蛋崩了。

    其實,他早就知道高橋不講道理,早就知道這電網、高牆圍住的世界裡不存在什麼道理,可他總還固執地按照高牆外那個自由世界的習慣思維方式進行思維,還固執地希望高牆外的道理能在這片狹小的天地里繼續通行。狼狗高橋的思維方式和戰俘營里的野蠻秩序,他都無法適應。他不斷地和他們發生衝突,又不斷地碰得頭破血流,每當碰得頭破血流時,他就變得像落人陷阱中的狼一樣,絕望而煩躁,恨不得猛然撲向誰,痛痛快快咬上幾口。

    只有這瘋狂的一瞬,他才是個男子漢。然而,這一瞬來得快,退得也快,往往沒等他把瘋狂的念頭變成行動,湧上腦門的熱血就化成了冰冷的水,他也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怯弱的娘兒們。

    他時常為自己的怯弱感到羞慚,高橋站到他身邊時,他怕得不行,兩眼瞅著自己的腳背,不知咕咕嚕嚕說了些什麼。仿佛鼻子下的那張嘴不是他自己的,仿佛他的大腦已喪失了指揮功能。高橋的拳頭落到他臉上,把他打倒在地了,他才意識到:他並沒講什麼對弟兄們不利的話,才感到一陣欣慰。  

    他不能出賣弟兄們,不能把逃亡的計劃講出來!他出賣了別人,也就等於出賣了自己!逃亡計劃流產,對他沒有任何好處,他生命的希望.自由的希望是和那個逃亡計劃連在一起的。

    他卻無法保證自己不講出來。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走到陽光下,已是三四個鐘頭了。這三四個鐘頭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他挺不住了!挺不住了!他兩條乾瘦的腿發木、發麻,青紫的嘴唇裂開了血口,體內的水分似乎已被太陽的熱力蒸發乾淨。被高橋打倒在地時,他真不想再爬起了,他真希望就這樣睡著,直到高牆外的戰爭結束……

    恍惚之中,兩團旋轉的黃光撲到了他身邊,兩隻從半空中伸下來的鐵鉗般的手抓住他肩頭,抓住他胳膊,將他豎了起來.他聽到了高橋野蠻無理的叫喊:

    “……曬死你們!餓死你們!困死你們!”

    不!他不死!決不死!活著,是件美好的事!再艱難,再屈辱的活也比任何光榮的死更有意義,更有價值!活著,便擁有一個世界,擁有許多許多美好的希望和幻想,而死了,這一切便消失了。

    他要活到戰爭結束的那天。

    面前的金花越滾越多,像傾下了一天繁星,高牆、房屋和涼椅上的狼狗高橋都他媽騰雲駕霧似地晃動起來。耳鳴加劇了,仿佛有成千上萬隻蜜蜂同時飛動起來,嗡嗡嗜嘈的聲音響成一片……  

    眼前驟然一黑.維繫著生命和意志的繩索終於崩斷了,他“撲通”一聲,再一次栽倒在被陽光曬熱了的地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撲來了兩個日本兵。

    他們試圖把他重新豎起來。

    卻沒有成功。

    “抽!用鞭子抽!裝死的不行!”

    高橋吼。

    兩條貪婪噬血的黑蛇一次次撲到了他的脊背上,他不知道。昏迷,像一把結實可靠的大鎖,鎖住了他心中的一切秘密。

    他挺住了。

    後來,從昏睡中醒來,他自己都有點不相信:他竟熬過了這頓毒打,竟做了一回硬錚錚的男子漢。

    他感動得哭了……

    最終下令結束這場意志戰的,是閻王堂最高長官龍澤壽大佐。

    龍澤壽大佐是在王紹恆排長被拖到六號通屋台階下的時候,出現在弟兄們面前的。他顯然剛從外面的什麼地方回來,刻板而威嚴的臉膛上掛著汗珠,皮靴上沾著一層浮土,軍衣的後背被汗水浸透了,一隻空蕩蕩的袖子隨著他走動的身體,前後飄蕩著。  

    他走到高橋面前時,高橋筆直地立起,靴跟響亮地一碰,向他鞠了一個躬。

    他咕嚕了一句鬼子話。

    高橋咕嚕了一串鬼子話。

    孟新澤聽不懂鬼子話,可能猜出高橋和龍澤壽在講什麼。他腦子突然浮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拼著自己吃一頓皮肉之苦,立即把面前的一切結束掉。

    不能再這麼拼下去了,再拼下去,他們的逃亡計劃真有可能在烈日下曬得煙消雲散!這僵持著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潛浮著可能爆發的危險。

    他要向龍澤壽大佐喝一聲:“夠了!陰謀是莫須有的!逃亡是莫須有的,大佐,該讓你的部下住手了!”

    在整個閻王堂里,孟新澤只承認龍澤壽是真正的軍人.龍澤壽不像管他們的高橋那麼多疑、狡詐,又不像管七號到十二號的山本那麼陰險、毒辣。龍澤壽喜歡用軍人的方式處理問題。有一樁事情給孟新澤的印象極深:去年五月間,龍澤壽剛調到閻王堂時,有一次和孫連仲集團軍某營營長章德龍談高牆外的戰爭。談到後來,雙方都動了真情,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章德龍競毫無顧忌地把龍澤壽和帝國皇軍痛罵了一通。龍澤壽火了,冷冷拋過一把軍刀,要和章德龍決鬥。決鬥就是在他們腳下的這塊土地上進行的,弟兄們都扒著鐵柵門向外看。章德龍是條漢子,軍刀操在手裡,馬上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軍人。他揮著刀,撲向龍澤壽,頭一刀就劃破了龍澤壽的獨臂,龍澤壽兇猛反撲,終於在一陣奮力的拼殺之後,將章德龍砍死。後來,龍澤壽在高牆內為章德龍舉行了葬禮,他對著那些日本兵士,也對著站成一片的戰俘們說了一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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