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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紹恆排長也想活。在被俘之前自由自在活著的時候,他沒意識到活著是件難事,進了戰俘營,才明白了,為了活下去,他必須躲避一些東西,爭取一些東西,付出一些東西。眼睛變得異常靈活,鼻子變得異常敏銳。他能迅速捕捉到不利於自己生命存在的環境、氣氛、場合.機警而又不動聲色地逃得遠遠的。他變成了一個好窯工.他憑著自己的謹慎、細心和超人的感覺,躲過了一次又一次滅頂的災難:

    集體逃亡的計劃他是知道的。是營長孟新澤告訴他的。他張口喘氣激動了幾天。他當然要逃的,他做夢都在想著收回自己生命的主權。只要能成功,他一定逃=他認為這一回有成功的希望,聽說有外面游擊隊接應哩:可當耗子老祁被拉出去時,他一下子又覺得逃亡計劃完了:他怕老祁供出孟新澤,孟新澤再供出他。他怕高橋的指揮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他知道,只要高橋的指揮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一切秘密他都會供出來的,他受不了那種折磨.他壓根兒不是條硬漢子。若不是抗日口號燒沸了他的熱血.若不是他表姐夫在一0九三團當團長,他不會投筆從戎的。

    走過坑木支架的漫長井巷.又爬了大約三百米上山的洞子,那張著大嘴的野獸又出現在他的面前了:礦警孫四把槍往懷裡一摟,擦著洋火點了一支煙,懸在棚粱上的大電石燈太陽般的亮,孫四額上的每一條皺紋都照得彤紅:  

    孫四吐著煙圈對弟兄們結結巴巴地嚷:

    “干……幹活!都……都他姥姥的干……幹活!完……完不成定額,日本人教……教訓你們!”

    轉臉瞅見了剛爬上來的監工劉八爺.孫四又嚷:

    “八爺.你……你他姥姥的還……還到窩裡去……去看著,有……有事給我講……講一聲:”

    劉八爺顯然不高興.手裡玩蛇童似的玩著鞭子:

    “孫四.你也太舒暇了吧?按皇軍的規定可該你進窩管人,老子管筐頭、管出炭:”

    孫四挺橫,小眼睛一瞪:

    “皇……皇軍要日你姨,你……你狗日的也……也叫日?!”  

    一個弟兄憋不住笑了。

    又短又粗的劉八爺操起鞭子在那弟兄胸前甩了一鞭,氣恨恨地罵:

    “笑你娘的屌!幹活!通通進窩幹活!誰他娘耍滑頭,八爺就抽死他!”

    都進去了。

    王紹恆排長不動聲色縮在最後頭,每向窩裡走一步,眼睛總要機靈地轉幾圈,把窩子上下左右的情況迅速看個遍。他的耳朵本能地豎了起來,極力捕捉著夾雜在紛亂腳步聲、濃重喘息聲和工具撞擊聲中的異常聲響。手中的燈擰得很亮,雪白的光把一層層黑暗剝掉了拋在身後。鼻子不停地嗅,仔細分辨著污濁空氣中的異常氣味,他知道,瓦斯氣味有些甜,像爛蘋果。

    一切都正常。

    他放心了。

    這煤窩的代號是二四二O,為什麼叫二四二O,王紹恆不清楚。弟兄們也都不清楚。在二四二O窩子裡幹活的弟兄,共計二十二人,全是六號的,正常由五個弟兄裝煤,十幾個弟兄拉拖筐。窩口,短而粗的劉八爺監工;煤樓邊,礦警孫四驗筐。一切都是日本人精心安排好的,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脫日,本人的眼睛。但是,礦警孫四不錯,據說這小子當年也當過兵,日本人過來,隊伍散了,才幹了礦警。他對弟兄們挺照應的,不像那個劉八爺!劉八爺偏又怕他,八爺使皮鞭.孫四使槍,就憑這一條,八爺也沒法不怕。孫四愛睡覺,八爺也愛睡覺;孫四自己睡,也慫恿八爺睡;兩人常倒換著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日本人也瞧不著。劉八爺一睡覺,弟兄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一些密謀便半公開地在煤窩中醞釀了。  

    王紹恆記得很清楚.昨日耗子老祁出去探路時,劉八爺已到避風洞的草袋堆上睡覺去了.孫四不會向日本人報告的,那麼,向日本人報告的.必是窩中的弟兄。可又奇怪:既然向日本人告密了.為什麼不把集體逃亡的計劃都端給日本人呢?為什麼只告了一個老祁?

    斜歪在煤窩裡.機械地往拖筐里裝著煤,王紹恆還不住地想。

    不知裝了幾筐煤之後.他突然想通了:這告密者是個狡猾的傢伙!他不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出賣給日本人,是有心計的。他是在投石問路.看看告密以後,日本人能給他什麼好處。好處給得多.他就全賣:好處給得少,他就和弟兄們一起逃,里外他不吃虧!

    卑鄙的混蛋.應該設法找到他,掐死他!他在拿弟兄們的生命和日本人做交易哩!

    他王紹恆不會這麼幹.他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儘可能好一些.可卻決不會主動向日本人告密。

    這個告密者是誰?是誰?

    幾乎人人都值得懷疑。

    窩子裡的浮煤快裝完的時候,營長孟新澤將拖筐向他腳下一摔,用汗津津的膀子碰了他一下,悄悄說:

    “弄清楚告密的傢伙了。”  

    “誰?”

    “聽說是張寐子!”

    “聽……聽誰說的?”

    他很吃驚。

    “這不用問.回頭等劉八睡覺時,咱們——”

    孟新澤做了一個兇狠的手勢。

    沒等他再說什麼,孟新澤營長又從他面前閃過去,往別的弟兄面前湊。

    王紹恆吃驚之餘,覺出了自己的冒失。最後那句會引起孟新澤懷疑的話,他不該問。孟新澤從哪兒弄來的消息.他不應該知道。這裡的事情就是如此,一切來得都有根據,一切又都沒有個來源,誰也不能問,誰也不敢問,孟新澤向他講什麼.都是“聽說”,鬼知道他聽誰說的!

    這聽說的消息都蠻可靠的。三月里,聽說八路喬錦程的游擊大隊從魯南竄過來了,四月下旬的一天夜間,日本西嚴炭礦的炸藥庫升了天,轟轟隆隆的爆炸聲響了大半夜。後來又聽說點炸藥庫的事不是喬錦程的游擊大隊乾的,是原國軍團長何化岩的游擊總隊乾的,說是何化岩司令手下的人馬有一千三,光機槍就有十幾挺哩!他們由此知道了,這礦區周圍的山區里還有喬錦程和何化岩的游擊隊。他們由此醞釀了集體逃亡的計劃,決定分頭和喬錦程、何化岩的游擊隊取得聯繫,裡應外合,一舉搗毀四號井和閻王堂兩座戰俘營,掙脫日本人的魔爪。  

    偏偏在這時,張麻子向日本人告了密。除掉張麻子是極自然的。他們不除掉張麻子,下一步,張麻子一定會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們!

    有關殺人的熱辣辣的念頭閃過之後,冷靜下來一想,王紹恆又本能地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頭。他突然發現,自己又站在一個陷阱邊緣上了,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落入這個陷阱中被日本人吃掉!日本人不是傻瓜,昨天有人向他們告了密.今天告密者突然死掉了,他們不會不懷疑!孟新澤他們幹得再漂亮、再利索,日本人也要追查的!他不能逃跑不成,先把自己的命送掉,更不能在高橋滴血的刀刃下供出逃亡的秘密。

    他從心裡感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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