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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紹恆愣了,畏畏縮縮往後退,他有些惶惑,他不明白,究竟是誰推舉了田德勝作談判代表?這刻兒,一切都亂糟糟的,誰能代表得了誰?
人類自己製造出來而又制約著人類自己的一切秩序,在這裡都不起作用了。權威已不復存在了,野蠻的生存競爭的法則最大限度地支配著這幫絕望的人們。每個人都有權力宣稱他代表別人。而每個人實際上都只代表他自己。
在這種時候,每條生命的主人只能對他自己的生命負責。
王紹恆是最聰明的,他不再去和田德勝爭執,悄悄退縮到人群中,耳朵又支了起來,鼻子又嗅了起來。他要判明那些危險的氣息,迅速躲開去。從田德勝凶光畢露的臉膛上,他想到了僥倖逃生後的漫長日子。他不能做得太過分,不能落得一個張麻子的下場。
扭著孟新澤的幾個傢伙都在和田德勝爭:
“你是什麼人,你憑什麼代表我們?”
“對,誰推舉了你?”
“反正我們沒推舉你!”
“揍!揍這王八蛋!”
田德勝將小褂一扒,露出了厚實胸脯上的凸暴暴的肌肉,大吼著:
“揍!來呀!爺爺倒要瞧瞧,誰他媽的敢揍爺爺,不孝順的東西!”
惡毒地一笑,手一揮:
“老祁,老周,你們都給我上,繳了這幾個小子的械,把他們也送給日本人去!”
田德勝話音未落,一場混戰旋又開始了,雙方扭到一起,拳打腳踢,亂成了一鍋粥,叫罵聲,哭喊聲和肉與肉的撞擊聲響成一片。
在混戰之中,田德勝、老祁一幫人將孟新澤搶到了手。他們撇開手下那幫依然在混戰的弟兄,拖著孟新澤沿著東平巷向外走了幾十米,而後,鑽進了通往二四二O煤窩的上山巷子。
孟新澤這才明白了他們的意圖,不無感激地道:
“老祁,老田,今日可多虧了你們……”
田德勝道:
“別說這些沒用的屌話了!快!找個地方貓起來,別讓那幫王八蛋發現了!”
老祁也說:
“對,快,貓起來,從現在開始,你不能露面了!日本人不殺你,那幫雜種也得殺了你!”
“走!咱們快走!”
他們爬上山,穿過二四二O煤窩,來到了老祁和田德勝曾摸過的老洞前。
田德勝道:
“老孟,你就躲在裡面不要出來,我和老祁還是出去,日本人不會把我們都殺了的,他們要的是煤,不是屍體。只要我們再到二四二。窩子下窯,我們就來找你,給你送吃的,不論是一天、兩天,還是三天、五天,你都得挺住,千萬不要自己出來!”
孟新澤摟住田德勝哭了:
“老田,好兄弟!我對不起弟兄們!你……你一槍打死我吧!”
田德勝狠狠打了孟新澤一個耳光:
“姓孟的,別他媽的這麼沒出息!你狗日的是條漢子!不因為你是條讓老子佩服的漢子,老子才不救你哩!”
老祁也說:
“對,就是死,咱們也得死得硬硬生生!你要真這麼窩窩囊囊地死了,就是個孬種,我姓祁的也要咒你!”
孟新澤道:
“可我躲在這裡,這四百多號弟兄怎麼辦?你們怎麼辦?”
老祁道:
“這你不要管!車到山前必有路,你沒看到那幫混蛋已經打算向日本人投降了麼!!他們的狗命才用不著咱們操心哩!”
“真的哩,這年頭誰能顧得了誰?”
田德勝也說。
孟新澤不禁想起了工具房門口的一幕,長長嘆了口氣,最終被老祁和田德勝說服了。
老祁和田德勝雙雙告退,臨走時,二人又把身上的小褂脫了下來,交給了孟新澤。老祁手中的煤鎬也留下了。
老祁又說:
“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小褂也能吃!”
孟新澤沉重地點了點頭,他猛然明白了他面臨著一個比死更困難的問題,那就是活下去!
井上?哦,井上沒暴動。想想唄,探照燈亮著,崗樓、哨卡上的機槍枝著,井上手無寸鐵的弟兄哪個敢動?!游擊隊又沒有來,硬著頭皮往外沖,那不是白送死麼!井上兩個戰俘營都沒人動,這事我知道。
天亮以後,日本人開動絞車,將一塊貼著告示的牌子掛在罐籠里,放到了大井下口,敦促暴動的戰俘們投降。告示上說:只要戰俘們保證井下礦警和日本人的生命安全,並交出暴動的領導人,日本皇軍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井下大多數人早已準備投降,一看到這告示,馬上動作起來,要把那些積極參加暴動的骨幹分子抓起來。結果,又一場慘禍發生了:一個不願意向日本人投降的硬漢子,把井下的炸藥房給點爆了……
第六章
炸藥房是意外而又突然地出現在老祁面前的,安在炸藥房門框上的那扇塗著黑漆的沉重鐵門,支開了一道大約半米寬的縫,鐵門上方的拱形青石巷頂上懸著一盞昏黃的電燈。門口沒有人。老祁一步一拐跑到門口的時候,沒顧著多想,就一頭鑽了進去。開初,他並不知道是炸藥房,也沒想到要把炸藥房裡積存的炸藥全部引爆。
事情的發生完全是偶然的。
當時,他只顧著逃命。大巷裡有人追他,起先是兩個提著煤鎬的傢伙,後來,又多了兩個端槍的礦警。這四個傢伙也許是看到了掛在罐籠上的日本人的告示,想把他捆起來,送給日本人。
其實,一回到東平巷,他就明白了自己面臨的危險,在沒看到日本人的告示之前,東平巷裡那些卑鄙無恥的傢伙已經開始四處搜捕他了,他們認定:這次暴動是孟新澤和他領導的。一個好心的朋友勸他也像孟新澤那樣躲起來。他沒躲,他只把破柳條帽的帽檐拉低,把手中的電石燈燈火擰小,還試圖矇混上井。
最初的混亂時刻,那些想抓他的人,還沒法子下手,井下四百多口子弟兄中,認識他的人沒有多少。後來,那些恢復了統治權威的礦警、日本人要弟兄們按原來的煤窩子,在巷道里分段集合,準備上井。他發現不對勁了,才沿著東平巷向主巷道逃跑。不料,在東平巷和主巷道的交叉口被發現了,他被迫鑽到了那條通往炸藥房的矮巷子裡,這才意外地發現了炸藥房,發現了炸藥房無人看守。
跨進炸藥房大門的時候,腳下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他身子一歪,差點兒栽倒,定下神,用手上的電石燈一照,才發現那是一具日本兵的屍體。那具屍體周圍散落著不少的炸藥塊——顯然,在暴動發生的時候,有些弟兄打死了這個炸藥房看守,可能還拿走了一些炸藥。
炸藥房裡很黑,懸在巷頂上的那盞電燈只把光線照到炸藥房的二道門門口。二道門也是厚鐵板做的,鐵板上還密密麻麻鉚著許多鋼釘。
他進了二道門以後,想起了那盞昏黃的燈。他覺著那盞燈的存在對他是不利的,他想把那盞燈滅掉,.四下瞅了一下,在門口的一堆沙子上發現了一柄軍用小鐵銑。他抓過銑,舉起來,把燈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