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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活。真想活。進了閻王堂之後,活下去成了他全部行動和一切努力的目的。他憑著自己的謹慎小心,機警地躲過了一次次災難,萬萬想不到,最終卻還是被災難吞沒了……

    明晃晃的太陽在對面的矸子山上懸著,把矸子山頂的那個鋼鐵籠架照得白燦燦的。鋪在山上的鐵軌像兩根閃光的繩子,把山頂上的鋼鐵籠架和腳下的大地拴在一起。一隻蒼鷹在迎著太陽飛,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幾個孩子在矸子山上抬炭,他們在向這邊看哩。

    這一切多好!他的太陽,他的蒼鷹!

    然而,再過十分鐘,或者五分鐘之後,這一切都將從他眼前消失!他將因為井下那幫亡命之徒的亡命之舉,成為大日本皇軍槍下的冤魂!他會像一個落在石頭上的雞蛋一樣,讓生命的漿汁流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又抬頭看太陽。

    他把太陽想像成雞蛋的蛋黃。

    “活著,該多麼好!”

    他又一次想。

    可是,究竟是誰不讓他活?除了井下那幫亡命之徒,除了他生命的克星孟新澤,還有誰不讓他活?他順理成章地想到了面前的日本人,想到了他曾經參加過的現在還在進行的這場戰爭,歸根結底是兇殘的日本人害了他,是這場戰爭害了他……  

    就在這時,高橋站在井台上叫了一聲。

    就在這時,龍澤壽的指揮刀舉了起來,又落了下來。

    就在這時,迎面架在絞車房平台上的機槍響了……

    他突然意識到:他生命的蛋正在向一塊堅硬的石頭落去。在對面平台上的機槍響起來的一瞬間,他突然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舉起了握緊的拳頭,聲嘶力竭地叫道:

    “打倒……”

    許多聲音跟著吼了起來:

    “打倒……”

    機槍聲把這最後的吼聲淹沒了。

    當整個地層在轟轟烈烈的爆炸聲中瑟瑟發抖的時候,孟新澤醒來了。他驚異地發現,自己的大半個身子浸入了泥水中,一隻骯髒發臭的死老鼠正在他胸前漂,這有些怪哩!他原來不是躺在煤幫邊一片乾燥的煤屑上的麼?他怎麼會躺在黑水裡?這黑沉沉的地下又發生了什麼災難?

    他帶著本能的恐懼向煤幫邊爬,兩手四下摸索著他的燈。當濕漉漉的腦袋碰到了煤幫的時候,燈摸到了。  

    燈又一次點亮了。躍動的燈火像一輪縮小了好多倍的太陽,把許多關於光明的記憶一股腦推到了他面前。他的神智出奇地清醒起來,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處境。他想:也許日本人正在這地層下進行著大屠殺,也許日本人已進了東平巷,也許日本人就在二四二O煤窩附近搜索他!是的,他們決不會這麼輕易地放過他,他們一定要找到他——不找到他的人,也得找到屍體!

    他當即決定向上爬,爬得離洞口遠一些。

    他看了看掖在腰間褲帶上的懷表,判明了一下時間,然後,把燈往嘴上一咬,把老祁留給他的煤鎬一提,貓著腰往老洞子上方走。

    走了大約五六十米,洞子變矮了,有些地方的煤幫還倒塌下來,貓下腰也過不去了,他就趴在地上爬。他知道這洞子不會有什麼大危險——耗子老祁和田德勝都到這洞子裡來過,如果洞子裡有髒氣,他們早就把命丟了。

    他爬了好一會兒,當中還歇了兩次,最終爬到了洞頂的緩坡上,緩坡上果然有個黑沉沉的水倉,水倉里的水接著頂。他撥開浮在水面上的煤灰、木片,俯下身子喝了一通水,而後,仰面朝天在緩坡上躺下了。

    他看到了頭上的頂板,頂板是火成岩的,很光滑,頂板下,沒有任何支架物。他把腦袋向兩側一轉,又注意到:煤幫兩側也沒有任何支護物。他一下子認定:這段洞子不是今天開出來的!  

    他翻身爬了起來,顫抖的手裡提著燈,沿著煤層向下摸,摸了一陣子,又轉回頭往上摸,一直摸到水倉口。煤層在這個地段形成了一個不起眼的“~”狀,水倉恰恰在那個~的下凹處!這說明這條洞子是沿煤層打的,下凹處的積水如果放掉的話,洞子也許可以走通!

    他一下子振奮起來,渾身發顫,汗毛直豎,眼中的淚奪眶而出。他一邊抹著臉上的淚,一邊想:只要他在這不到五米長的緩坡上開一道溝,把洞頂的水放下去,洞口或許就會像一輪早晨的太陽似的,從一片黑暗之中跳將出來。

    這念頭具有極大的誘惑力。

    他戛然收住了瀰漫的思緒,只用心靈深處那雙求生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幻想著的太陽。他要在他的太陽照耀下,創造一個生命的奇蹟。他不能放走他的太陽。

    小褂一甩,電石燈往煤幫邊上一放,他掄起救命的煤鎬,在腳下的緩坡上刨了起來,動作機械而有力,仿佛整個生命都被一個不可知的神靈操縱著。在連續不斷的煤鎬與矸石的撞擊聲中,他的意識一點一滴消失了,就像一盆潑到地上的水,先是順著地面四處流淌,繼而,全部滲進了骯髒的泥土裡……

    不知刨了多長時間,他累趴下了。  

    他趴在他開掘出的水溝上睡了一覺。

    醒來的時候,他看了看表,看完馬上又把時間忘掉了——時間對他來說已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又彎下腰在地下刨。

    他像兔子一樣,用手把刨松的矸石渣向煤幫兩邊扒。

    手扒出了血。

    他終於刨到了水倉邊上,水倉里那漫了頂的黑水“嘩啦”一聲,瀑布般傾瀉下來,一路喧叫著,順著他開掘出的水溝流到了下面的老洞子裡。

    黑水在他身邊流了好一會兒,仿佛一條歡快的小溪流。後來,在水溝里的水漸漸又淺下去的時候,他感到一陣冷風的吹拂……

    風!

    有風!

    他猛然站了起來,戴著柳條帽的腦袋撞到了硬邦邦的頂板上。

    他昏了過去。

    還是那清涼的風把他吹醒了。他爬起來,在水溝邊潮濕的地上坐了一會兒,然後,舉起燈對著水倉照。他看到水倉的水離開了頂板,那涼風正是從水面和頂板之間的縫隙中吹過來的!  

    他毫不猶豫地跳到水裡,迎著風向前走,開始,黑水只沒到他的腰際,繼爾,黑水升到了他的胸脯,他的脖子,幾乎沒到他的嘴。燈點不著了,他把它擰滅了,高高舉在頭上,讓燈盞貼著頂板。大約走了不到十米,水開始下落,整個洞子開始上升。

    他重又爬到了干松的地上。

    他用身子擋住風,點亮了燈。

    熾白的燈光撕開了一片沉寂而神秘的黑暗,一塊完全陌生的天地展現在他面前了,他先是看到一隻他從未見過的大籮似的煤筐,那煤筐就在他身邊不到兩尺的地方,筐里還有一些煤.大拇指般粗的筐系子幾乎拖到他跟前。他本能地用手去抓那筐系子,萬沒想到,抓到手裡的竟是一把泥灰。

    他嚇得一抖,身子向後縮了縮。

    身後是水,是地獄,他沒有退路,他只有向前走。

    他像狗似的向前爬,爬到煤筐邊,用腳在煤筐上碰了碰,煤筐一下子無聲無息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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