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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一切正常,十一點鐘,哨子照例響了,號子裡的弟兄照例匆匆忙忙地趿鞋,穿衣。十一點二十分,高橋訓話。十一點半,門樓下的鋼板門拉開了,十一點五十五分,閻王堂二百多名戰俘和四號井的二百多名戰俘全擠進大罐下了井,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暴動將在今夜舉行……
這一切來得都很突然。
最初,煤窩子好像有人叫,聲音短促,尖厲,礦警孫四警覺地從煤樓邊的守護洞裡鑽了出來,支著耳朵聽。那短促尖厲的聲音卻消失了。通往煤窩的洞子是黑沉沉的,靜悄悄的。孫四以為是幻覺,又把槍往懷裡一摟,縮到了守護洞裡。
坐在笆片支起的鋪上,他還是不放心,總覺著今夜有些怪。戰俘們的神氣有些不對頭哩!他們似乎是醞釀著什麼重大事情,從東平巷往二四二O窩子爬的時候,有些人就在那裡交頭接耳,尤其是O五四二號孟新澤,一會兒走在前面,一會兒拖到後面,老和人嘰咕什麼。
他們莫不是想鬧事吧?
不禁打了個寒顫,摟在懷裡的槍一下子橫了過來,黑烏烏的槍口正對著黑烏烏的煤洞子。
他想:只要有人從煤洞子裡撲出來,他就開槍,他知道,槍一響,守在東平巷的日本人和礦警就會趕來救援,任何搗亂的企圖都會被砸個粉碎!
其實,不到萬不得已,他真不願開槍。他對這些戰俘蠻同情的,平常對他們也並不壞。他和劉老八不一樣,從未向日本人報告過什麼,也從未打過哪個弟兄,他認定他們沒有理由和他為難。
往好處一想,腦瓜中那根繃緊了的弦又鬆了下來,長槍往肩上一背,掛在棚樑上的燈往手上一提,逕自向洞子裡走去。
他得看看,煤窩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
彎著腰在通向煤窩的洞子裡走了二三十米,兩盞晃動的燈迎著他跳過來了。他停住腳,把燈往地上一放,槍橫了過來:
“誰,幹什麼!”
迎面傳來一個驚慌的聲音:
“不好了!炸幫了!埋進去三個,劉八爺也埋進去了!”
“哦?快去看看!”
孫四說著,提起燈,加快步子往煤窩裡去,剛走到煤窩裡,就看到了劉老八攤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臉。他突然覺著不對勁,剛要把槍從肩上取下來,幾個人已擁到他身邊,一下子將他摔倒在地上,槍也被奪走了。
他嚇慌了,掙扎著喊:
“干……幹什麼!你……你們要干……幹什麼?”
0五四二號孟新澤竄到了他面前:
“四哥,你甭怕!弟兄們不會害你的,弟兄們要逃,要逃,懂嗎!”
“逃……逃……逃?你,……你們逃了,我……我咋向日本人交……交帳!你……你們甭害我……我了!我……我可從沒做對……對不起你們的事哇!”
孟新澤極熱情地道:
“四哥,你也和我們一起逃吧!”
孫四越急,結巴得越厲害了:
“逃……逃得……得掉…掉……掉嗎?日……日、日本人在……在上面,咱在……在……在下面!”
孫四提出了一個反建議:
“老……老孟,還……還、還是甭……甭逃了吧!你……你、你們甭……甭逃,我……我也不……不、不向日本人報……報告!咱……咱們還是好……好弟兄!劉八死……死了活該!”
孟新澤腳一頓,惡狠狠地否決了孫四的反建議:
“四哥,你的好心我知道,可我們弟兄受夠了!這一回,非逃不可!”
王紹恆也在孟新澤身後嚷:
“老孫,別怕,上面有咱們游擊隊接應哩!”
孫四還是不同意,他認定孟新澤他們不會殺他,便躺在洞口道:
“你……你們真……真要逃,就……就先……先殺……殺了我吧!你們不……不殺我,日……日本人也……也要殺我的!”
不曾想,孫四話剛落音,黑暗中突然有人揚起煤鎬,惡狠狠一鎬頭砸到了孫四的臉上,孫四一聲慘叫,身子劇烈地抽顫起來,砸開了花的臉上,白糊糊的腦漿和殷紅的血攪成了一片。
他兩腿拼命一蹬,身子一挺,死了。
“誰?誰幹的?”
孟新澤吼。
黑暗中的殺人者慢慢站到了孟新澤面前。孟新澤借著燈光一看,那人竟是劉子平!
“老劉,你……你咋能這樣干?”
劉子平有些惶恐地道:
“我……我也不知道!我……怕耽誤時間,老孟,快……快行動吧!晚了,日本人知道就麻煩了!”
“對,孟大哥!快干吧!不能磨蹭了!”
“孟營長,你快說,咱們怎麼走?”
“……”
身邊的弟兄們也跟著嚷。
孟新澤這才將目光從孫四血肉模糊的臉上收回來,對著眾人道:
“弟兄們,事情已經鬧到這個份上了,逃是個死!不逃也是個死!今夜,咱們拼死也得逃!咱們走風井口,風井口有喬錦程和何化岩的游擊隊接應,約好的時間是夜裡三點。”
孟新澤將抓在手上的那塊原本屬於劉八爺的懷表舉到燈前看了看,又說:
“現在是一點十五分,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一小時四十五分鐘,咱們二四二O窩子距風井下口只有二十分鐘的路,時間很寬裕,現在咱們要幫助其他窩子的弟兄,把礦警隊除掉,把井下的電話線全掐斷,封鎖暴動消息。那些在生產區的日本人、礦警,一個也不能讓他們溜到井口去!只要咱們能將消息封鎖到三點,大夥全聚到風井下口,事情就算成功了!聽明白沒有?”
“明白了!”
黑暗中響起了一片悶雷般的應和聲。
“下面,我來分一下工:項福廣、王紹恆你們帶三個弟兄去對付東平巷的那兩個礦警和一個日本人!田德勝、趙來運、王二孩跟我一起到二四二二、二三四八兩個窩子去!”
劉子平自告奮勇地道:
“老孟,不是要掐電線麼?我去!幹掉東平巷的那三個小子後,我就把通往井口的電話線掐了!”
孟新澤想了一下:
“再給你配兩個人!錢雙喜,李子誠,你們跟著老劉去!”
分完工後,孟新澤再次交待:
“記住,要小心謹慎,無論如何都不能開槍!也不能讓鬼子和礦警開槍!不要怕,咱們有一個半小時,有四五百號人,生產區的礦警、鬼子,統共不過二三十,他們不是咱們的對手,千萬不要怕!”
煤窩裡的弟兄們紛紛抓起煤鎬、鐵銑,三五成群地沿著下坡道向東、西兩個平巷摸,蓄謀已久的暴動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