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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帳,抓住那兩個混帳小子,我非掐死他不可!”
老祁艱難地笑了笑:
“老孟,我還行!”
孟新澤沒去理老祁,兩眼只瞅著從身邊涌過的人流。
突然,他從人流中拉出了兩個弟兄:
“你,還有你,你們別只顧自己逃命!祁連長為弟兄們受了傷,你們一路上照應一下!”
那兩個弟兄連連答應著,扶著老祁疾疾地走了。老祁被那兩個弟兄架著,向前走了好遠,還扭過頭對孟新澤喊:
“老孟,你們可要小心呵!看著情況不對就趕快撤!被堵到地下可…可就完了!”
孟新澤自豪而又自信地喊了一聲:
“走你的吧,兄弟!我孟新澤這兩年的營長不是白當的!”
望著滾滾涌動的燈火,望著手中的槍,孟新澤覺著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戰場,仿佛民國二十七年那個災難的五月十九日剛剛從他身邊溜走。
是的,從現在開始,他又是軍人了!他手中又有槍了!他可以用戰鬥來洗刷自己的恥辱了!他想:只要這四百七十多名兄弟能成功地衝出地面,只要他能活下來,他一定永遠、永遠做一名戰鬥的軍人,再也不投降,再也不放下手中的槍。他一定要率著這幫死裡逃生的弟兄們,和日本人拼出個最後的輸贏來。那個壯烈殉國的連長說得對:“只要我中華民族眾志成城,萬眾一心抵抗下去,則中國不亡,華夏永存!縱然是打個五十年,一百年,最後的勝利必是我們的!”
端著三八大蓋在泥濘陡滑的迴風道上爬的時候,項福廣還在回味著捅死東平巷的那個日本兵時的感覺。那個日本兵真他娘傻昃,他走到面前了,槍刺橫過來了,那王八還沒犯過想來。那時不知咋的,他競一點兒也不害怕,腳沒軟,手沒抖,抓著槍的手向前一送,那個從東洋倭國來的大日本皇軍便見閻王了。大皇軍的身子骨也娘的是父精母血肉做的,也那麼不經扎哩!他把刺刀捅進去的時候,覺著像扎了一個麥個子,軟軟的,綿綿
的,又重重的,——那王八掙扎著用手抓住槍管的時候,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到了槍上。他拼命往下拔刺刀,還用腳跺了那王八一下。一股血濺到了他臉上,熱乎乎,挺疹人的,他當時就用手揩去了,現刻兒想起來?還是覺著沒揩淨。
抬起手,又在汗津津的臉上揩了一下,而後,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沒有血腥味,沒有。
這是他第一次用刺刀殺人,而且,是殺一個日本人。殺日本人,也是第一次。被俘前,他是龐炳勛部的一個排長,被俘時,他有些糊塗,他當時大腿受了傷,流了好多血,昏過去了,眼一睜就落到了日本人手裡。他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後來在戰俘營,被俘的李醫官給他胡亂換了幾次藥,傷口竟好了,而且,沒落下什麼殘疾。從此,他對屬於自己的生命就倍加愛護,倍加小心了,為了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他對許多弟兄的生命都不那麼負責了。他向日本看守告過密,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沒命了。
三月里,三排長李老二和機槍手張四喜伙他逃跑,他想來想去,沒敢。他瞅著空子,把信兒透給了日本看守山本,山本報告了高橋,高橋這個陰險的壞蛋,有意不去制止這次司以制止的逃亡事件,有意給了一個空子讓李老二和張四喜逃。結果,李老二讓狼狗咬死,張四喜被電網電死。他好一陣子後悔,暗地裡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
高橋從此便瞄上了他,動不動提他去問話,要他把戰俘中的情況向他報告。他再也不幹了,只說自己不知道。開初,高橋還信,後來,高橋不信了,每次被提出去,總要挨一頓打。
這就是告密的報償。
同屋的弟兄們見他挨打,對他都很同情,好言安慰他,弟兄們越是這樣,他的心越不踏實,越是覺著欠下了一筆沉重的良心債。
暴動前的這幾天,高橋又提了他兩次。他都沒說。高橋的指揮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沒說。後一次有點玄,最後一瞬間,他幾乎垮了,高橋說道,給他兩天的時間考慮,如果還不把知道的情況說出來,他就把他三月份告密的事向全體戰俘公開。
這比指揮刀和狼狗更可怕!
他被迫答應考慮。
不料,偏偏在幾小時之後,暴動發生了,那令他膽戰心驚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了!他毫不猶豫地投身到暴動的行列,孟新澤一聲令下,他就和田德勝兩人按倒了監工劉八,一鎬刨死了那王八,緊接著又殺死了那個日本兵。
愧疚和不安隨著兩條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他的心理恢復了平衡,這才覺著不再欠弟兄們什麼東西了。端著死鬼孫四的三八大蓋在迴風道爬著,他心裡充滿了一個軍人的自豪感。
他心中的秘密別人永遠不會知道了。
他用勇敢的行動證實了他的忠誠。
迴風道里的風溫吞吞濕漉漉的,卻又很大。風是從下面往上面吹的,仿佛有一隻元形的手推著他的後背。他被風推著向前、向上爬,每爬一段距離,就停下來四下看看.聽聽動靜.他不知這段通往地面的迴風道有多長,對地上的情況,他心中也沒有數。
他爬在最頭裡,身後三五步,就是突擊隊的隊員,突擊隊後面十幾米處,是沒有武裝的逃亡者。他和手下的那些突擊隊員手中的槍,不僅僅擔負著保護自己生命的職責,也擔負著整個行動成敗的職責,擔負著保護四百七十餘條性命的職責。
他不能不謹慎小心。
他總覺著快到井口了,井口卻總是不出現,面前的迴風道仿佛根本沒有盡頭似的。他想:也許在夜間,井口的位置不好判斷——地上、地下一般黑,走到井口也不會知道的。萬一他突然衝到了井口,而井口上又有日本人守著,事情可就糟透了。
他又一次扶著歪斜的棚腿,舉著燈向巷道上方看。
一個突擊隊的弟兄跟了上來:
“老項,還有多遠?”
項福廣搖搖頭:
“不知道!”
“咱總爬了千把米了吧!”
“不止!”
“看光景該到了!”
項福廣抹了把汗:
“我也這麼想!”
“上面不知道是個啥情況哩!若是那幫王八蛋不來,咱們就叫坑了!”
項福廣道:
“不論上面是什麼情況,咱們都得小心!給後面傳個話,讓後面的弟兄們和咱們的距離再拉開一些!”
“好!”
待身後突擊隊的弟兄都跟了上來,項福廣又摸著一根根棚腿,向上攀,攀了不到二十米,一道緊閉的風門出現在面前了。
原來,迴風道上還有風門哩!這倒是項福廣沒想到的。
幾個弟兄上前一扛,把風門扛開了。
舉燈對著風門裡一看,上面還有一道風門。
弟兄們又要去扛那道風門。
項福廣將弟兄們攔住了:
“小心,這道風門外面,大概就是井口,成敗在此一舉!大家都把燈滅了,輕輕把風門扛開,扛開後,都守在門口不要動,我先摸上去看看。情況不好,我把燈點上,你們就準備打,聽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