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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向宇接過電訊稿看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唔,這事恐怕不行!鎮守使張貴新旅長傳下話了:任何有關礦井災難的新聞電訊,一律要經鎮守使署檢查,否則,不得拍發。”
劉易華冷冷一笑:
“豈有此理!張將軍這樣做是違法悖理的!我《 民心報 》乃經官方許可的合法報紙,有權報導災變情況!”
“是的!是的!劉先生言之有理,可現在事情尚無結果,窯民情緒波動,騷亂一觸即發,在此情況下,暫緩報導,也是不得而已!張鎮守使是本地最高軍政長官,對地方局勢負有嚴重責任,故不能不謹慎從事,乞請先生鑑諒!”
劉易華怔了一下,又問:
“所有報紙記者的稿件都要檢查麼?”
“是的!都要檢查!不過,張鎮守使是理解諸位苦衷的,他將每晚派人向你們通報事態的發展,你們可通過鎮守使署發布的新聞,向外界報導……”
“這是掩蓋事實!壟斷輿論!”劉易華大聲嚷了起來。
“別吵,劉先生!別吵!這個問題,你可以直接和鎮守使署的人談!”
“我要面見張旅長!”
“可以,只要他願意見你!他在二樓議事廳,如果你能上得去,就去找他吧!恕不奉陪了,我還有要事要辦!”
陳向宇轉身走了。
劉易華鬱郁不快地將電訊稿重新塞到口袋裡,恨恨地想:萬惡的資本階級就是這樣勾結軍閥、勾結腐敗的政府,與勞動界的窮苦民眾為敵的!他們壓榨勞動民眾,盤剝勞動民眾,竟不許民眾們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這個罪惡的國度簡直像一個密不透風的鐵桶!勞動民眾除了在這桶里掙扎外,別無出路!即便死了,世人也不知他們是怎麼死的!在世人的眼裡、在那些老爺太太們的眼裡,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這不行!他劉易華有責任,有義務把這裡已經發生的一切披露出去!他劉易華就是要竭畢生之精力來為勞苦民眾疾呼,打破資本階級對輿論的壟斷!
他決定面見鎮守使張貴新,對其非法的新聞管制提出抗議!
他正了正脖子上的緞子繡花領帶,將領帶向襯衣的領口上緊了緊,一掃臉上的憂鬱和不快,抬腿踏上了通往二樓的樓梯。
在二樓的樓梯口,幾個持槍兵士將他攔住了:
“站住!鎮守使張旅長有令,任何人不得進入二樓!退回去!退回去!”
劉易華卻不退。他想說明自己的記者身份,可轉念一想,覺得不妥。這位鎮守使眼下提防的就是記者,說出自己的身份,也於事無補。
他靈機一動,很威嚴地道:
“我是農商部礦政司的,上午剛到此地,就住樓下,你們不認識了?”
“噢!噢!得罪!得罪!請!先生請!”
劉易華目不斜視,認準議事廳的大門,逕自走了過去。
第二部分第27節 封井之事
大門虛掩著,議事廳里坐滿了人,農商部特派全權交涉員劉芸林—— 一個年約五十歲的蓄鬚老人正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身著軍裝的鎮守使張貴新腰杆筆挺地坐在一旁的沙發上。靠著大門附近的一側,坐著大華公司的總經理李士誠、副總經理趙德震、總礦師王天俊,另一側坐著省實業廳李炳池、池銘歷等一批官員,縣知事公署的一幫長袍馬褂們也散見其間,小小議事廳里幾乎集中了處理這場災變的各方面的首腦人物。
一推開大門,劉易華便覺著這裡氣氛很不一般,似乎這裡正醞釀著一個重大陰謀;而且,他本能地預感到,這問題勢必與田家鋪勞苦民眾的切身利益有著重要的關係,他覺著很有必要把這裡的一切完全弄清楚!
他放棄了向鎮守使張貴新抗議的打算,坦然地走進了議事廳,在大門一側省實業廳官員們身後的一排木椅子上坐下了。木椅上還坐了一些人,這些人中的一個瘦子在他坐下時,向他點了點頭,他也向他點了點頭。
農商部特派交涉員劉芸林還在說,一邊說,一邊呷著茶。劉易華覺著這位農商部的欽差大臣簡直像個太監,他聲音細聲細氣地,再加上一口蘇北話,聽起來頗為費力。
“……諸位,我剛才說了,我們要理智、要清醒、要正視現實。現實是什麼狀況?現實是遇難窯工已全部喪身井下!這不是憑空的臆想和猜測,而是營救隊兩次深入井下後作出的結論。關於營救情況,在座諸位比鄙人更清楚,鄙人就不多說了。因此,我想提醒諸位,此次研討的中心議題,不再是人員的營救問題,而是如何保住田家鋪煤田、如何撲滅這場地下大火的問題!眾所周知,田家鋪煤田屬無限級,煤質之優為舉世公認,設若我們不能迅速而有效地制止地火蔓延,田家鋪地下的這塊無限級的煤田就會遭到徹底毀滅!為此,農商部特派鄙人趕赴至此,以示關注,望諸位在提出高見時注意到這一點。”
劉芸林說完了,開始在沙發上點菸。
劉易華十分震驚。他萬萬想不到,代表政府的農商部竟然這麼冷酷無情,竟然為保住地下這無生命的煤田,置一千餘名窯工之生死於不顧!這真是一個傷天害理的陰謀,搞這種陰謀的人,搞這種陰謀的政府,都屬於被打倒之列!
“我……我說兩句!”大華公司總礦師王天俊站了起來,“兄弟我……我想提請政府考慮,現在……現在就放棄對井下窯工之營救,是否為時過早?災變自二十一日夜發生,迄今不過五天,或許地下尚有活著的工人?況且,按一般情況來說,就科學之觀點來看,五日之內,人是餓不死的,若是有水,甚至可活至十日以上……我們可否再進行一些營救之努力?”
“廢話!如何努力?怎麼營救?王先生,請立即拿出一個方案來!”省實業廳官員李炳池坐在沙發上不耐煩地插話道。
“我……我……我想,至少,至少我們可以暫不封井,留下出井口,如有活著的窯工,他們會爬上來的……”
李炳池又道:
“那我問你:這五天以來,有幾個遇難窯工從井口爬上來了?”
“有……有三個,據我所知有三個。”
“這是哪一天的事?”
“大概是五月二十三號的下午。”
“請問,今天幾號了?現在井下是什麼情況,你知道麼?大火燒成了什麼樣子,你知道麼?”
“可……可這是千餘條人命呵!”
李炳池霍地站了起來:
“總礦師先生,你現在想到千餘條人命了!災難發生之前,你們幹什麼去了?不是你們將窯工生命視同兒戲,何以釀出今日大禍?!”
李炳池緩緩轉過身子,兩隻眼睛冷峻地環顧著眾人:
“諸位,根據通風、爆炸排水及各方面有關專家鑑定,田家鋪井下之遇難工友已全部死亡,死亡的直接原因是瓦斯、煤塵的兩次爆炸和由此帶來的大火,間接原因是大火燃燒後的煤氣窒息;因此對人員的營救已是徒勞無益。對此,我很沉痛,我為這一千零二十一名窯工弟兄的死,感到極度悲哀。死去的,已經死去了,但我們必須為活著的人、為這塊無限煤田、為我們災難深重的國家想一想。我贊成劉老的意見,我們應該立即採取斷然措施,阻止這場毀滅性的大火繼續燃燒。我考慮了三個方案:其一,封閉井下各主要巷道,將燃燒區和非燃燒區隔開——但是,根據第二次探測的情況來看,這一設想似乎已不可能,因井下保險煤柱和井口設施已大部燒著,我們已失去了時機;其二,引黃河故道之水灌入礦井,使其全井淹沒,從根本上斷絕火災——但這一方案實施起來,困難很多,需挖掘一條長達五里的排水溝,建立兩個臨時泵站,這個工程非三五日可為。因此,我們只能採取第三個方案,也是惟一的方案:在地面封閉井口。包括主井井口、副井井口、風井井口、斜井井口,不能使一絲空氣透入地下。這樣,地下的空氣燒完之後,大火便會逐漸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