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頁
本鎮守使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但嗣後凡鎮上之民眾,資助礦內匪民者殺;向礦內運送食物者殺;為礦內匪民通風報信者殺;私藏武器、火藥者殺;聚眾滋事者殺;圖謀不軌者殺……
在殺氣騰騰的叫囂中,他下令開始六月十一日的第一輪攻擊。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十二日、最遲十三日完全解決田家鋪礦區的一切問題!
胡貢爺從門樓上那長方形的槍眼裡又一次看到了早晨的田家鋪。這個不安分的小鎮已從夜的噩夢中醒來,像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揉著惺忪的睡眼,考慮著新的一日的生計問題。從東方無際的雲層中穿刺過來的白生生的陽光,映照著它的每一條街巷,映照著它的每一座房屋,使這個灰暗的小鎮有了一點明亮的色彩。一縷縷炊煙伴著早晨的霧氣,裊裊升上了天空,貢爺肉眼所及的街巷裡開始出現了一個個蠕動的身影——田家鋪醒來了,又一次從死氣沉沉的漫長黑夜中醒來了!
貢爺感到一種莫名的振奮。每每看到東方的天色漸漸明亮起來,田家鋪在一片早晨的陽光中醒過來時,他的生命便仿佛輸入了新的血液,他便感到自己不是孤獨的,不是空虛的——他是為田家鋪而戰的,田家鋪就在他身邊,田家鋪像一個橫躺在地上的莊嚴的巨人一樣靜靜地注視著他,因此,他不能倒下去,不能當孬種!
貢爺不是孬種,這連著七天的圍礦之戰,使貢爺打出了膽量,打出了威風,打出了仇恨。貢爺肩頭上挨了一槍,流了好多血,就衝著這付出的鮮血,貢爺也得把這個仗打下去!他認定自己不會打敗,他相信三縣紅槍會,相信李四麻子、張黑臉最終會來支援他的。每當一個新的早晨到來,他總抱著這樣的希望,希望在一片早晨的霞光之中,突然看到一大片黑壓壓的隊伍向著田家鋪撲來,把張貴新的大兵們打垮、打潰!
然而,連著七天,這希望都變成了失望,范五爺的紅槍會總是在那裡集結、集結,沒完沒了地集結,卻他媽的不見一個鬼影開過來。李四麻子倒是偷運過兩次子彈,可大隊人馬也沒見殺過來。貢爺沮喪時也想到過不打,想到過向張貴新投降,可這念頭在他腦子裡一閃,便馬上被他自己否決了。否決的理由很簡單:不打下去,他胡貢爺的臉沒地方放;他胡貢爺還得作為發動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被千刀萬剮!現在,他不是為別人進行這場戰爭,而是為他自己進行這場戰爭!因此,不管三縣紅槍會和李四麻子作何打算,他都非打下去不可!
對田二老爺,他是很感動的。戰爭開始時,他不太擔心李四麻子和范老五,倒是最擔心田二老爺。他怕田二老爺釜底抽薪,在最關鍵的時候拆他的台。現在看來,他這擔心純屬多餘,二老爺確乎是講仁義的。在這七天的激戰中,二老爺不顧一切地支援了他。二老爺組織鎮上的人在夜間兩次強行向礦內運送食物和子彈,為此還死傷十幾個人。二老爺大約也意識到了:這場戰爭的輸贏將決定田家鋪日後的前途和命運哩!
十一日早晨,貢爺在門樓的槍眼後面遠遠看著飄蕩著炊煙的田家鋪時,腦子裡又浮出了那執著的希望:希望能在早晨的陽光中看到李四麻子或范老五的人馬殺過來,他想,只要他們的人馬殺過來,他就命令礦里的人殺出去,那麼,這場持續七日的戰爭就可以結束了。然而,他又一次失望了,他沒看到任何援兵向田家鋪方向運動,卻看到了張貴新的大兵一股股向大門附近的街巷中集結,他看到了屋脊上一挺挺新支起來的機槍。
他立即意識到,一場爭奪礦門的惡戰又要開始了。
七點多鐘的光景,幾挺正對著礦門的機槍同時開了火。在機槍火力的掩護下,幾百個端著鋼槍的大兵從一條條街道、一座座房屋裡冒將出來,貓著腰、打著槍向前沖。衝鋒的大兵後面,有兩個賊頭賊腦的軍官在督戰,他們手裡揮著手槍,嗚嗚哇哇地叫喊著什麼。
這攻勢一開頭就異常猛烈,完全不同於往日。幾挺機槍不斷聲地吼叫著,打得門樓上、礦門口麻包後面的窯工們根本不敢把腦袋探出去。一粒粒熾熱的彈頭雨點般地飛過來,帶著“嘶嘶”尖叫落在門樓的牆壁上,在牆壁上砸下一個個白點兒。
貢爺在這猛烈的進攻面前沒有驚慌失措。他聳著受了傷的肩頭,在門樓里來回走動著,不斷地向蹲在槍眼旁的窯工們交代著:
“爺們,不要怕,沉住氣,等他們靠近了再打!”
漸漸地,大兵們衝到了距礦門口只有四五十米的街面上,貢爺這才下令開槍,霎時間,守在門樓里的槍手們一個個將壓上了子彈的鋼槍枝到槍眼上,“砰砰叭叭”地開了火,門樓里瀰漫起一陣嗆人的硝煙……
趴在礦門口麻包後面的窯工們,在田大鬧指揮下也開火了,他們幾乎用不著精確瞄準,便一槍一個地射中了目標。沖在前面的大兵們一片片倒在大石橋前面的開闊地上。沒被打中的大兵們也趴在了地上,有些狡猾的傢伙伏在死屍後面向窯工們射擊。
督陣的軍官們不准衝鋒的士兵向後退卻,前面的大兵倒下後,後面的人又蜂擁而上。他們衝上前後,也趴在地上,不斷地向礦門方向射擊。繼而,這些趴在地上的大兵們又像爬蟲一樣不斷地向前移動,有十幾個人已接近了大橋的橋面。
麻包掩體後面的一些窯工發現了這一情況,瞄著這些伏在地上的大兵們開槍了。這些大兵們翻滾著身子往橋下躲,幾個人被射中了,倒在石橋旁邊,另外幾個人卻躲到了槍彈打不到的橋下。
躲到橋下的大兵向橋面上扔手榴彈,炸得大石橋像打了擺子似的,不住地顫動。麻包後面的窯工便將點著藥捻子的炸藥塊接二連三地往橋下扔,炸得護礦河裡的黑水四處飛濺,卻沒炸著那幾個大兵。
田大鬧急眼了,他知道,這幾個躲到死角里的大兵是不可忽視的隱患,他們距離麻包掩體很近,搞得不好,他們一顆手榴彈命中了掩體,這大門就守不住了。
他抓起兩個炸藥包衝出了掩體。
一個窯工喊:
“大鬧!不行,太危險!”
大鬧沒聽見,他一步跨過麻包,馬上倒臥下來,迎著衝鋒的大兵向橋面上爬,爬了沒幾步,便滾到了橋面一側的石欄杆旁,在石欄杆旁,他將一塊炸藥的藥捻子點著了,瞄準方向,奮力拋到了橋下。
由於用力過猛,炸藥在河沿反彈過來,沿著河堤落到河裡,再一次掀起了一股水浪。
他準備點第二個炸藥包。可就在這時,橋下摔上來一顆“撲撲”冒煙的手榴彈,手榴彈就在他身邊滾。他當即丟下炸藥包,將那顆手榴彈抓過來,拋到了橋下。隨著“轟隆”一聲巨響,他看到了一枝飛到河沿上的鋼槍,繼而,又看到一頂帽子落到了護礦河中。
他成功了。
他開始往回爬,可就在他躍身翻過麻包掩體時,一顆從背後飛來的子彈,將他的胳膊擊中了……
第五部分第67節 李士誠的死訊
貢爺在門樓上把這一切看得十分真切,他興奮地對身邊的槍手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