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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爺,這事可不小哩,你也是聰明人,不會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吧?他們真的獨立,咱們老兄弟倆還鎮得住?這地面還不就亂了套?”
二爺仿佛做了虧心事似的,連連點頭道:
“是的!是的!我問清楚!我教訓他!用家法教訓他!真的呢,想翻天啦!”
貢爺又說:
“好吧,二爺,大鬧的事就交給你啦,你無論如何得問問清楚。我得先走一步,趕緊回去安排安排,聽說,北京的委員團已到了縣城,說是來了二三十口子哩,今個下午就要來咱鎮上了,我揣摩著得在半道上堵他們一下子,讓他們先聽聽咱們的意思,占個主動,二爺,您看如何?”
“唔!唔!”二老爺對委員團的事也很關心,二老爺怕貢爺再鬧出什麼亂子,遂問道,“只是——你們打算如何堵截呢?”
“這容易,在田家鋪外邊十幾里處的曠地上堵,來文的,不動武——對北京的委員團,咱們不能動武,是不是呀,二爺?咱們這叫請願,眼下不是很時興請願麼?”
二老爺連連點頭:
“好!好!貢爺,你若是這樣想,我也就放心了!是不能動武!咱們田家鋪素常講仁義,斷不可一味胡來,讓北京的委員們看低了咱!請願的人最好甭讓他們帶啥家什,甭擺出一副嚇人的架勢,還是那句話,要‘以哀動人’!”
貢爺吃了兩粒鐵砂之後,也是小心得多了,為了表示自己的慎重,更為了表示自己對二老爺的尊重,遂又裝出一副憂鬱的樣子對二老爺道:
“二爺,你揣摩著這樣請願管用麼?”
“管!咋不管用?!擋欽差、攔御駕的事古來有之,況且眼下又是民國了,攔一攔委員團,又有什麼了不得?!”
二老爺很氣派,儼然一個大人物。
“好!那我回去安排!”
貢爺告辭了。
二老爺將貢爺送出大門,和貢爺拱手作別,在貢爺一行走出好遠之後,才緩緩轉過身子回房坐下。
沉甸甸的屁股穩穩地在太師椅上放定,二老爺想開了心思。二老爺對田大鬧的事不能不管,這是叛逆謀反,不管還得了?只是二老爺得琢磨出一個管教方法。動家法是不行的,這顯得二老爺太橫了,太不容人了;況且,動家法也未必能管教好這個不怕死的孽種。二老爺得和這孽種鬥鬥心計,得使出一些軟硬兼施的手段,從裡到外一下子將這孽種拿倒!這孽種小毛還嫩得很哩,他懂得個啥喲,他那腦袋裡早幾年裝高粱花子、裝坷垃粒子;這幾年裝黑炭末子,裝矸石面子,能有多少水?鬧獨立,呸!也不怕外人笑掉大牙!這事鬧出去,不但丟他自己的臉,也丟二老爺的臉哩!二老爺有多少臉讓他丟啊!
自然,得和這孽種講道理,二老爺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二老爺認為光是他的道理渣兒就足以說服三個乃至五個田大鬧哩!
二老爺吩咐下人去傳田大鬧,二老爺很威嚴地發了話:找到天邊也得把田大鬧找到,用繩子捆也得把田大鬧捆來!
快到吃晌午飯的時候,大鬧來了,不是被捆來的,而是十分主動地跑來的。
大鬧並不要任何人通報,帶著一臉討好的笑,怯怯地踅到二老爺二進院子的堂屋門外,極恭敬地叫了一聲:
“二老爺!”
二老爺裝作沒聽見。
二老爺臉沖大門正威嚴地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讀一本手抄線裝的《 禮記 》,二老爺的身板兒挺得繃繃的,大腿蹺在二腿上,黑色帶暗花的大褂遮著腳面,大褂的下擺隨著腳尖的擺動微微擺動著。二老爺目不斜視,兩隻昏花的眼睛只盯著手上的書看,那書將二老爺的胖臉遮去了大半邊。
“二老爺!”
大鬧又怯怯地叫了一聲,因勇氣不足,聲音比剛才低了幾度,已帶上了幾分懺悔的意思。
二老爺依然裝作沒聽見。
二老爺似乎已將《 禮記 》讀完了,或者是讀膩了,再或者是根本讀不進去了——誰知道呢——二老爺將《 禮記 》重重地放在八仙桌上,復從八仙桌上拿起了另一本手抄線裝的《 孟子 》,信手翻動幾頁,讀了起來,兩隻眼睛根本不向門外看,仿佛根本不知道田大鬧存在似的。
二老爺搖頭晃腦讀《 孟子 》,腦後的辮子拖在太師椅的椅背後面悠悠晃動著,像一條舞動的蛇。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二老爺的聲音不錯,洪亮、飽滿、圓潤,發自丹田,帶著濃郁的韻味。
二老爺淵博哩!二老爺喜歡讀書,更喜歡自己動手抄書,這在田家鋪是出了名的。二老爺讀書或者抄書時,是不容人家打攪的,田大鬧知道。
可卻不好老站在門外。老站在門外也太跌身份了。二老爺儘管是二老爺,田大鬧畢竟也還是田大鬧,大鬧如今要當窯工領袖,怯怯地為二老爺守門也不像話哩!
大鬧最後看了二老爺一眼,見二老爺依然無視他的存在,遂轉過身子準備拔腿——不是想溜,而是想先迴避一下,等二老爺讀完書後,再來見二老爺。
二老爺卻誤會了。
第三部分第43節 我什麼時候捅亂子了
二老爺從書頁的縫隙中發現了大鬧的不敬之舉,心頭頓時生起一團怒火!果然——果不其然,這孽種的骨頭長硬了,竟敢——竟敢無視二老爺的存在了!二老爺認定是田大鬧無視了他的存在!
二老爺重重地將《 孟子 》“啪”地放到桌上,圓且大的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聲。
田大鬧慌不迭地轉過汗津津的臉,甜甜地叫了一聲:
“二老爺!”
“嗯!”
依然是圓且大的鼻孔里發出的聲音。
“二老爺,您老叫我?”
“嗯!”
那鼻孔里的氣又莊嚴地冒了一回。
大鬧知趣地跨過門檻,站到了二老爺面前。他沒敢坐,二老爺沒讓坐,他不能坐。
二老爺的嘴角向靠在牆根的矮板凳一努,示意大鬧坐下,嘴裡還是沒吐出一個字來。
沉默可以表示蔑視,更可顯示沉默者的威嚴。二老爺懂。二老爺玩這一手也不是頭一次了。
大鬧乖乖地在二老爺專為他備下的那隻矮板凳上坐了下來,微微揚著臉仰視著二老爺。大鬧已明顯地感到了氣氛上和心理上的不平等,二老爺放著太師椅不讓他坐,卻讓他坐矮板凳,這確鑿地說明了二老爺沒有平等地對待他,更沒有把他看作一個窯工領袖!他憑著劉易華送給他的“覺悟”極大膽地想:今個兒得和二老爺爭一爭哩。
二老爺開始喝茶,拳頭大小的描金細瓷茶盅托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捏著茶盅蓋不停地撥著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半天才斯斯文文地呷一口。
又沉默了一會兒。
田大鬧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道:
“二老爺找我有事麼?”
二老爺慢吞吞地將嘴裡的茶水咽下肚去,把茶盅放在《 孟子 》身上,估摸著氣氛已造得差不多了,終於緩緩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