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這一晚,大洋馬很憂傷,很孤寂,她胡亂吃了點東西,對著灰暗的豆油燈呆坐了一會兒,便找西院小兔子媽聊天去了。
小兔子媽比大洋馬小兩歲,只有三十六,個子也比大洋馬矮半頭,身材嬌小。她長得不算美,可也並不醜,臉上的顴骨微微突出,麵皮白中泛紅,總像抹了胭脂似的;兩道黑黑的柳葉眉下一對杏眼晶亮明澈,仿佛兩顆誘人的星;鼻子、嘴都很小,卻又不難看,一口碎玉般的牙齒整齊漂亮。她十八歲結婚,三十歲便開始守寡——六年前,她丈夫在窯下被放大滑的煤車撞死了。守寡之後,她便和大洋馬成了知心姐妹,常在一起談論關於她們女人的諸多事情,她腦海中那許多大膽而熱烈的念頭都是大洋馬傳授給她的。
大洋馬“吱呀”一聲,推開她家的院門時,她正半掩著屋門,坐在炕沿上低首垂淚。她從半開著的門扇中看到了大洋馬晃動的身影。她沒有像往日那樣,起身去迎,只欠了欠身子,便又在炕沿上坐下了。
她的精神完全垮了——從那夜報警的汽笛拉響之後,便垮了。兩天兩夜,她沒梳過頭,沒洗過臉,沒吃過一口東西。
大洋馬進門之前,她不知道自己呆呆地在炕沿上坐了多久,她眼前總是不時朦朧地出現兒子的形象:一會兒,兒子在她面前撒嬌;一會兒,兒子在她面前大模大樣地發號施令——活像他的老子!她甚至想起那個難堪的雷雨夜,兒子握著菜刀站在布簾外的情形……
淚水接連不斷地從她那青黑的眼窩裡溢出,一滴滴順著臉頰、鼻根,滾落到她穿著藏青洋布褲子的大腿上,把褲子打濕了一片。
大洋馬閃身進來了。
她只抬了抬頭,嘴角蠕動了一下,便別過臉去,“嗚哇”一聲,哭了:
“嫂子,我……我……我的命好苦喲!”
大洋馬走過來,摟住她抽顫的肩頭說:
“大妹子,甭哭了,眼下,事情還沒有個結果,老哭個啥子呀?!說不準他們全都沒事哩!”
“我不信!不信!這麼大的火、這麼厲害的爆炸……”
“那也不能把千把人都燒死、都炸死!這會兒公司和大兵們不還是在設法救他們麼?”
兔子媽將一把和著淚水的鼻涕甩在地下,又嗚嗚咽咽地道:
“可我家兔子才十六歲,他太小了,太小了,他還不懂事!”
大洋馬卻道:
“你就不能往好處想一想麼?如果他不在爆炸地方呢?如果他只是一下子被堵在哪裡了呢!大妹子,小兔子的命好,你也得往好處想!”
大洋馬說著站起身,走到灶邊,從洋鐵壺裡倒了碗涼開水,遞給小兔子媽:
“兔子媽,你想開一些,我家那個死老頭子,不也和你家小兔子一樣,被窩在窯下了?難過,我也難過——自家的男人,咋能不難過呢!是不是!我也哭了一個下午。”
大洋馬的那雙大眼睛確也是紅紅的。
“可我揣摩著,光哭有什麼用呢?難道咱們做女人的除了哭,就沒有別的本事了麼?咱們得和窯上的男人們一起,想法兒救他們才是!所以,我不哭了!咱們女人的心也得硬一點,該幹啥,咱們還得幹啥!是不是……”
大洋馬極想把剛才和那個傻大兵演出的一幕,說給小兔子媽聽聽,出出心裡的這口窩囊氣——直到現在,她還沒能原諒那個大兵。她和小兔子媽往日是無話不談的,包括和“殺人刀”幹過的一切,都和她談。如果沒有大洋馬的開導,怯弱無能的兔子媽決不敢和外來窯工鄭富暗中相好。她注意地看了小兔子媽一眼,見她臉上的淚還時時不斷地往下落,連忙將已到嘴邊的話壓回了肚裡,復又勸道:
“大妹子,說到底,咱們女人一生都是苦命。一生下來,只因襠下少把茶壺,父母便不把咱們當人看,殘湯剩飯養到十五六歲,十七八歲便打發出門,找個男人嫁了—— 這男人你喜歡不喜歡,父母是不管的。接著,就替男人生孩子,那苦楚,也是男人們不知道的——七年前,我親眼看見一個十六歲的小媳婦生孩子生不出,活活疼死了。再說呢,咱們又是窯戶的女人,女人苦,窯戶的女人更苦!男人活著還好!設若窯下一出事,男人死了,咱們的日子就更沒法過了,就像大妹子你……所以說,咱們女人自己得硬著點,得想開點,那女人的福分,能偷點就偷點,能占點就占點,就比如說今個兒吧……”
卻又沒能說下去。
第二部分第22節 差一點把命送掉
大洋馬的一番話觸到了兔子媽的痛處。這個已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馬上想到了自己往日的苦難,想到了遭到不測的兒子,竟一把摟住大洋馬,放聲號啕起來:
“嫂子,我的好嫂子!日後我可怎麼活喲!走了!小兔子爹走了!小兔子也走了!這孤零零地就剩下我一個,我靠誰去呀!嗚!嗚……”
大洋馬多少也有點心酸。她再次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撫著小兔子媽瘦削的肩頭道:
“大妹子,別說這話,別說!你還年輕,才三十五六歲,小模樣又不醜,還愁沒人管你飯吃?鄭富呢?他和小兔子不在一個班上,該沒事吧?”
小兔子媽這才想起了鄭富,苦苦一笑道:
“嫂子,先別說這個!只要小兔子沒事,哪怕我日後和鄭富斷了都沒啥……”
大洋馬嘆了口氣,搖搖頭道:
“妹子,你的心腸也太好了!”
接下去,兩個女人又拉拉雜雜談了一會兒。談到後來,小兔子媽突然想起要到窯神廟燒一炷香,於是,鎖上屋門,硬扯著大洋馬到分界街盡頭的窯神廟去了。
大洋馬原不想去,她從心裡不信什麼神呀鬼呀的,可礙著小兔子媽的面子,還是去了。那夜,她終於沒有把她想講的話講出來,為此,她頗有些鬱郁不歡。
小八子不明白身邊的大人們在忙些什麼,他只是覺得很好玩。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熱鬧的夜。這窯神廟他是來過的,不算娘帶他來過的三次,光他自己就來過兩次。有一次,他還在廟宇正中的那個窯神爺的泥像後面撒過一泡尿,被看管廟宇的老瘸子打過兩巴掌。
現在,小八子被娘領著,來到了廟門口。廟門口的人很多,人碰人、人挨人的。娘扯著他,使勁向前擠,擠了好長,好長時間,才擠進了廟門,才把手裡的那炷香插進了神像前的香火爐里。小八子看到那爐里橫七豎八插滿了香,燒鍋一般的白煙直往上冒,熏得窯神爺和它身邊的幾座泥像臉上發黑。娘插到香火爐里的香沒扎牢,轉眼間就倒伏下來,他踮起腳尖,想用手去扶,一觸到爐沿,手就被燙了一下。
廟裡進香的人太多,前面的人剛進完香,後面的人便擁了上來;娘只好扯著他的手從左邊的門洞裡退了出來,退到了廟前的草地上。草地上四處跪滿了人,幾乎沒有插腳的空子。他知道娘是想找個地方跪下,可總是找不到。
這真好玩。跪倒的大人們都比他矮。他看到一個老奶奶頭上沾了一塊枯葉,他便想去幫她摘下來,卻沒來得及,他剛要轉身時,娘便把他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