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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兔子愛他的母親,從小,他就和母親睡在一起。每天夜裡,都是在母親溫暖的懷裡、在母親親昵的撫摸中入睡的。下窯做工之後,母親給他在外間屋搭了一塊鋪板。他開始還不習慣,還和母親鬧了幾天——直到後來他終於發現了母親的一個秘密……

    知曉了那個秘密之後,他很震驚,他覺得不可思議,他不敢問母親,也不敢問任何人,他覺著自己受了欺騙。他曾經想過,要像父親一樣,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殺掉那個既污辱了父親,又奪走了他母親的人!

    他真的動過手。

    那是一個雷雨夜,他從睡夢中醒來,發現一個高個男人披著一件水淋淋的蓑衣,輕手輕腳地繞過他的床沿,撩開母親房間的破布帘子……他聽到了母親和那男人的喃喃細語聲,聽到了破木床有節奏的搖晃聲,他那男子漢的熱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腦門,他順手抄起鍋台上的一把切菜刀,踉蹌著要往母親房間裡闖,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母親驚恐而嚴厲的聲音:

    “別進來,兔子!”

    為了不使他母親難堪,為了他這惟一的親人,他沒有掀開那條破布簾,只是握著切菜刀守候在外頭。  

    他默默地哭了。

    許久,許久,母親才穿著衣服從裡間屋裡出來,流著羞愧的淚,給他講了許多——關於那個男人、關於他們母子倆以往的生活來源,關於生活的艱難。

    那夜,那個男人是從母親屋子的窗戶逃出去的……

    他夢見母親又在向他哭訴。他清楚地看見母親睫毛很長的大眼睛裡聚著淚,甚至感覺到了母親眼裡滴出的淚,在他的瘦臉頰上緩緩地流,淚水流過的地方痒痒的……

    睜開眼時,母親已不見了,他面前依然是一片無邊無際,沒完沒了的黑暗,他依然像狗一樣地蜷曲在這片冒頂區段的矸石堆里,他的兩隻手被煤鎬把磨得血淋淋的,衣袋裡最後一粒黃豆已經吃完,油燈里的油也耗掉了大半,而前面的路還沒打通……

    他幹活時已不敢點燈。

    第一部分第15節 還有什麼比這更殘忍的呢

    在黑暗中,人變得十分渺小;他有時甚至覺著自己的肉體已經不存在了,已經被這地層深處無所不在的黑暗融化了,他自己也變成了黑暗的一個組成部分。  

    黑暗能使人發瘋。

    從睡夢中醒來後,他又一次點亮了燈。當他端著燈轉過身子時,他意外地發現,自己已把矸石堆扒開了好大一段,他用腳量了一下,竟有三大步。他興奮極了,他固執地認定,堵住這段巷口的矸石,不會再有一個三大步,因為他知道,巷道冒頂,一般來說規模不會太大。

    然而,就在他準備掄起煤鎬繼續開拓道路時,他看到了一塊畫著白箭頭的木牌。這塊木牌是用大釘釘死在一架棚子的棚腿上方的,棚腿沒倒,木牌也是完好無缺的,木牌上的箭頭明確地指著他為之努力的那個方向。

    他怔住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兩塊木牌上的箭頭,怎麼會指向同一個方向呢?紅箭頭所指的方向,是上井的通道;白箭頭所指的方向,是大井的縱深部位,它們無論如何也不該如此一致!

    他撥亮燈火,睜大眼睛,又將那木牌看了一下:沒錯!他的眼睛沒有欺騙他。

    他又試著用手上的煤鎬去打那木牌。

    木牌發出“砰砰”的響聲,紋絲不動。

    他還不相信,又手忙腳亂地退回去,想到那塊紅木牌跟前去看個究竟,然而,向後跑了沒幾步,腦子馬上就轉開了,他想起來:那塊畫著紅箭頭的木牌不是釘在棚樑上的,而是用鐵絲鬆鬆地吊在棚樑上的,爆炸的氣浪完全可以把它打得翻幾個身。  

    他上當了!

    明白這一切以後,他幾乎來不及哭,便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似的頹然倒下了。他帶著破柳條帽的小腦袋撞到了身後的棚腿上,手中的油燈跌落到矸石堆上,燈盞上的火苗躥了幾躥便熄滅了……

    他昏了過去。

    還有什麼比這更殘忍的呢?

    命運總愛欺騙那些陷入絕境的人們!

    當意識重新恢復的時候,他再一次絕望地認識到,他以往的一切努力都是無效的。這就是說,他用盡了力氣,非但沒有向著生路走近一步,反而向著死亡、向著墳墓逼近了許多。他被命運出賣了。他完蛋了。

    他的精神和肉體同時垮了下來。他像一堆可憐的、任人宰割的肉一樣軟軟地癱在了他自己挖掘出來的矸子窩裡。他大睜著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棚梁,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等待著命運判決。他再也沒有力氣和命運抗爭了,他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不知做了多少荒唐而可怕的夢,不知昏過去、醒過來重複了多少次——他早已喪失了時間的概念,當他最後一次醒來時,他聽到了一種異樣的聲音,那聲音親切而沉重,不停地、有節奏地響著,並夾雜著松垮的矸石倒塌的聲音,他判斷出:他身邊有人!  

    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覺著自己是在做夢。他死勁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大腿上竟沒有多少痛感;他又將手臂放在嘴邊咬了一下,這才分明地覺出了疼痛。他眼裡一下子湧出許多淚,他想喊,可張了張嘴,胸腔里卻沒有足夠的可使他喊出來的力氣。

    他只好支起耳朵聽,他聽到了一個什麼東西撞擊矸石堆的“砰、砰”聲,聽到了“嘩啦、嘩啦”的矸石倒塌聲,甚至聽到了一個人發自胸腔的粗重的喘息聲。這些聲響,不是來自他身後通向井口的方向,而是來自那堆矸石後面,這確鑿地說明,矸石後面還有人!

    他想:他要告訴那人,他的努力是成功的,他的身邊還有活著的生命存在著。他覺著,傳遞這個信息是至關緊要的。

    只要那人知道了身邊有活著的夥伴,生命之火就或許會發出燦爛的異彩!

    再也沒有比孤獨更可怕的了!

    他抓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矸石,在身邊的一根棚腿上敲出了“砰砰”的聲響。

    那邊的刨擊聲停了下來,大約停了有三五秒鐘,傳來了同樣敲擊棚腿的聲音。

    他竟一下子坐了起來,瘋狂地撲到矸石堆前,用鮮血淋淋的雙手繼續去扒面前的那堆矸石。他覺著,他不是在拯救另一個人的性命,而是拯救自己的性命!他的性命,是和那個人的性命緊緊聯繫在一起的。他想,憑著自己的力量,他是無法走出這座地獄的,只有救出那個人,他自己才能得救了,那人在開拓自己求生道路的同時,勢必會將他帶出去的。  

    扒了沒有多大工夫,矸石上方便出現了一個斗大的洞。他感到一股清涼的風從那洞口裡一陣陣吹來,使他的頭腦多少清醒了些。這時,他聽到洞口那邊的黑暗中傳來了一個蒼老而陰沉的聲音:

    “夥計,有洋火麼?”

    他帶著哭腔慌忙答:

    “有!有!我……我還有燈!”

    “快!夥計,快、點上燈!”

    “哎,我就點!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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