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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力氣耗盡了,他不喊了。喊也沒有用。這條支巷裡不會有人,他的生命現在已不再屬於他,而屬於萬能的窯神爺!窯神爺叫他死,他隨時得死;而窯神爺要他活,他必定能活下去!窯神爺或許是想讓他活下去的,災難發生時,他沒被燒死,沒有被氣浪推到煤幫上撞死,便足以說明窯神爺對他的厚愛了。他才十六歲呵!

    黑暗中,窯神爺的面孔在他眼前出現了。窯神爺滿面金光,眯著眼在笑,大大的耳朵幾乎墜到肩上。須臾,這面孔似乎變了,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這人腦袋碩大,眼睛小小的,鼻子歪到一邊,額上嵌著疤痕。他看到了那疤痕在扭動,那歪到一邊的鼻子在抽顫,他甚至感到,那老頭兒正用雞爪一般無法伸曲的手在撫摸他的腦袋哩!

    他打了個激靈,幻影消失了。他將信將疑地把剛才見到的幻影又重新回憶了一遍,證實這是確鑿的!他確鑿地看見了這麼一個面容醜陋、他從未見過的老人!

    他真想和他談幾句什麼。

    他虔誠地閉上了眼睛,但那陌生的丑老人的面孔卻沒有出現。

    他有些失望。

    他又開始進行求生的努力。他認定,有這麼一個確鑿存在的活窯神的保護,他是能夠憑藉自己的力量走出這座地獄、回到充滿陽光的地面上的。  

    他不再尋找那盞失落的燈,他要嘗試著靠自己的摸索,走出這段冒落地帶。他大致判定了一下方位,便自信地沿著自己伏臥的方向摸過去。他機靈地穿過兩架冒落的棚梁,在頂板上的一塊矸石即將跌落下來之前,迅速地越了過去。

    就在這時,他赤裸的腳板無意中踏到了一個硬硬的、冷冷的、圓乎乎的鐵東西上,他彎下腰,用顫抖的手一摸,天哪,他簡直不相信,這竟是他的燈!

    他找到了他的燈!

    他把燈抱在懷裡,像抱著自己的生命,他用滿是淚水的瘦臉親它、用尖尖的舌頭舔它,當他的舌尖觸到油燈時,他嗅到他早已聞慣了的那種生豆油的氣味。

    油燈的提把摔壞了,但整個燈是完好無損的,燈壺裡的半壺油還在,卡在燈盞底座旁的洋火還在;而且,這燈躺在一堆干煤渣上,沒受到水的浸泡。

    他的手哆嗦著,將那卡在燈盞底座旁的洋火取了出來,爾後,又將一塊半個巴掌大的磷紙取出來展開。

    他擦火了。

    第一根洋火擦著了,不料,因為燈頭上的燈芯縮到了鐵皮捲成的燈管里,油燈沒點著。

    他撥了撥燈芯,又擦著了第二根洋火,極順利地點著了燈。黑暗的地下重現了一星微弱而可憐的光明。  

    小兔子激動得渾身顫抖,呆呆望著那黃豆粒大小的燈光愣了良久、良久!在那微弱的燈光中,他仿佛看到了大地上那早晨和傍晚的太陽,看到了母親悽苦的笑臉。

    他開始打量他棲身的這個地方。

    這地方的冒頂是嚴重的,燈光所及之處,至少有三架棚梁冒落了,有些冒落的棚腿和棚梁的表面已被燒焦了。他頭上的兩架棚梁還沒冒落,架在兩架棚梁之間的頂板安全而穩妥地保護著他頭上的一方天地。煤幫邊上的水溝已被冒落的煤塊、矸石堵住,溝里的水溢到了地面上,有一段地方的水淹沒了走馬車的小鐵道。

    他決定立即離開這裡,尋找上窯的道路。他揣摩,只要沿著找馬的道路退回到西平巷的大巷口,就可以得救了。他記得他在這條黑暗的支巷裡沒走多遠,充其量不過半里路。這條支巷的一端連著一條裝有照明燈的、斜插過來的支巷,他要先走到那裡,然後,朝西平巷的大巷口摸。

    他沒有把握,不知該向哪個方向走。

    這時,他無意中看到了一個他所熟悉的帶箭頭標誌的小木牌,那小木牌吊在一架歪斜的棚樑上,那個紅紅的、標誌著通向西平巷道路的箭頭,堅定地指著他剛剛摸過來的那個方向。

    他有了一絲疑惑,不是對那木牌,是對自己。他不能懷疑那木牌,儘管他不認識那木牌上的字,可他知道:紅色箭頭指的是上窯的道路!他下窯的頭一天,柜上的工頭就向他鄭重交代過:下窯不能亂跑,迷了路就看木牌,紅箭頭指通向井口的路,白箭頭指通往各個迎頭,各個窩子的路。這一點,他記得清清楚楚。  

    他懷疑自己從昏迷中醒來時搞錯了,在黑暗中朝大巷的深處摸了幾步。

    他不再猶豫,端著燈,按照紅色箭頭指示的方向,一步步摸過去。他重新穿過那兩架塌落的棚梁,機靈地越過正在往下掉渣的冒頂區,然後,腳蹚著溢滿地面的黑水,順利地向前走了大約十餘丈。

    再往前,道路不通了,橫七豎八的支柱、棚梁、冒落的矸石几乎將整個巷道堵死了。

    他用燈照著堵在面前的障礙物,最終發現,這些障礙物當中有許多空隙。他試著往裡鑽,沒鑽進去。於是,他一躍爬上了幾乎連著棚頂的廢木亂石堆,硬是貼著棚頂的木樑爬了過去。

    又走了不過丈余,整個巷道完全被冒落下來的矸石渣堵住了,這堆矸石渣堆得嚴嚴實實的,像山一樣擋在面前,根本沒有任何縫隙。

    他只好用手去扒。他將燈火撥得更小了一些,把那半截掛在胸前的濕漉漉的褂子脫下了,和燈一起,擺在一根打斷了的棚腿上。

    冒落的矸石很鬆,他扒得不算太吃力。幾塊大矸石被掀掉後,他發現了一根圓圓的、光滑的木頭柄。他不知道這是一把鎬,還是一把鍬,他拽了幾次沒拽動,只好又伏下身去扒。

    這時,他扒出了一個人的腦袋,一個已經血肉模糊、無法辨認的腦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直往他鼻子裡灌,他簡直嚇壞了,猛然轉過臉去,繼而,便是一陣痛苦的嘔吐……  

    這是他碰到的第一具屍體。

    二牲口年輕時據說是很英俊的,腰杆決不像如今這麼彎駝,臉上也沒有這麼多的傷疤、皺紋,兩隻眼睛大而有神,曾使田家鋪的很多女人為之傾倒。那時,民國尚未開元,大清皇上還在北京坐著龍廷。皇上熱衷洋務,要自強求富,於是乎,便欽命直隸總督李鴻章操辦此事。李大人派了一個年輕的候補知縣到鄰縣青泉開辦官窯局,二牲口在那時就下了窯,地地道道是個老窯工。那時節,這地方上的風氣尚沒有淪落到今日這個地步,但已世風日下,男女之間的事也已無法防範。二牲口就是在開窯的第四年春上,被一個在野地里挖野菜的年輕女人勾上的。那時節,他剛剛二十出頭,在年輕的女人面前,是無論如何不能保持冷靜的。

    他脫了那女人的褲子……

    他和那女人結了婚。

    第一部分第14節 第一根洋火燒完了

    似乎為了報答他,又仿佛是為了懲罰他,那女人開始賣力地替他生孩子,一年一個,十二年中生了八個;其中,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沒滿月便死了,活著的六個孩子像六隻狼羔子,一睜眼就要吃。他只得沒黑沒夜地干,累彎了腰,累駝了背,累得只剩下一張鬆弛的老皮和一把僵硬的骨頭……

    那六隻狼羔子把他從一個英俊的男子漢變成了一個只知道幹活的牲口。

    災難發生的時候,二牲口正往五號櫃的窩子裡送木料。運木料的馬車通過西平巷,通過有燈的西一支巷到達無燈的西三支巷後,腳下沒有鐵道了,馬和車都進不去了,車頭子便叫大家扛,一人一次扛兩根。他扛了兩根木料沒走多遠,肚子便一陣陣隱隱作痛。他想忍著,想把肩上的料送進窩子後再找個地方去方便。然而,他忍不住。他把木料往大巷邊一豎,便貓腰鑽進了一個不通風的老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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