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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用手將自己頭部上方的位置摸了摸,判斷了一下周圍的空間位置,然後,由左到右,猛地一翻身,變仰臥為俯臥。他伏在潮濕的地上喘息了一會兒,便慢慢地、小心地順著兩輛煤車之間的縫隙向前爬去。他剛開始爬動時,身上的兩具屍體也隨著緩緩移動起來,後來,煤車皮擋住了那兩具屍體,他才得以從屍體下脫出身來。

    他倚著煤車的車幫坐下了。

    他感到口渴,仿佛嗓子裡也起火冒煙了,他用舌頭舔了舔嘴唇,馬上發現,嘴唇也是乾裂的,舌頭上濕潤的唾液一粘到唇上馬上幹了,那兩片嘴唇簡直像兩塊乾旱的土地!

    他需要水!他得立即想法找到水源。他知道:只要能走馬車的大巷裡都有排水溝,排水溝里有的是水,他可以喝個夠。現在,他根據記憶判斷著自己所處的位置——他眼下離主井井口最多七百米,他還在主巷道里,而主巷道的一側是有排水溝的!

    他開始向身體的左側摸去,沒摸兩下,手便觸到了煤壁上,他順著煤壁摸到地下,結果沒發現水溝。他又向右側摸,也沒摸到排水溝。摸的過程中,他奇怪地發現:這巷道很窄、很矮,而且巷道當中沒有走馬車的鐵道。

    這裡根本沒有什麼排水溝!

   

    這裡根本不是什麼主巷道!

    他的記憶欺騙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的,這肯定是出了點什麼問題!他恍惚記得,在和工友們一起衝進主巷道時,他感到頭暈、噁心,那麼,是不是他暈倒之後,被工友們架到這個煤洞裡來的?這個煤洞距大井主巷道有多遠?他是不是還能活著爬上井去?

    他突然感到極度的恐懼,這恐懼像一陣強大的電流,眨眼間便把他的精神擊垮了。他暫時忘記了口渴,忘記了尋找排水溝的急迫感,頹然倚坐在煤幫上,幾乎想放聲大哭一場。

    他好後悔呀!他為什麼放著安穩的日子不過,偏要硬充好漢,跑到窯下來救人呢?!他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多大的神通,憑什麼來和窯下的死神較量?!作為單個的人,能夠抗拒得了這種滅頂的災難麼?!他是上當了,上了胡貢爺的當,上了自己虛榮心的當,上了那種正義氣氛的當!他根本沒來得及好好思索一番,便急匆匆地下了窯,把自己的性命送到了死神的魔爪里!他還連帶著這麼多弟兄也送了命!

    不錯,他的一個看風門的兒子被埋在了地下,他是下來救他的,可他能救得了他麼?兒子說不定早已死於爆炸,死於大火,死於冒頂,兒子的命運不是他這個做老子的能夠安排的!

    他知道了死神的厲害,也知道了在死神面前,他個人是無能為力的。他得放棄一切非分的念頭,依靠自己的經驗、自己的力量,爬上窯去。他管不了這麼多,也不能管這麼多了——縱然他能夠領著幾千窯工弟兄鬧罷工,縱然他能在地面上呼風喚雨——而在這深深的地下,他卻無法主宰任何一個人的命運,哪怕這人是他的兒子!  

    在地面上,他確實是個大英雄。民國七年,田家鋪鎮上發生霍亂,公司怕窯工們得病影響生產,就從外國傳教士那裡搞來了一些預防針,要求窯工區的男女老少人人打針。不料,這事卻激怒了廣大窯工,他們認為,這是公司害人的一個陰謀,於是,便推舉了一個窯工代表團和公司交涉,當時,他就是那個代表團的總代表。交涉的結果是:公司堅持自己的立場。他火了,當天便領著大伙兒鬧起了聲勢浩大的罷工,罷工持續了三天,迫使公司的打針陰謀未能得逞。民國八年三月,因公司各大櫃延長工時,他又帶著胡姓窯工狠狠地鬧騰了一番,雖說由于田姓窯工的破壞,罷工沒取得什麼實質性的勝利,可他的顯赫大名卻打出來了。

    名聲和義務、責任素常是聯在一起的,正因其有了名聲,他才在災難發生時,義不容辭地率眾下窯搶險;也正因為有了名聲,他才步入了今日的絕境!

    名聲是拖累人的。

    第二部分第25節 他是胡福祥

    焦躁加劇了他的乾渴,找水的念頭又在他腦海里倔強地浮了出來。他得找到水源,立即找到水源,否則,他會渴死的——他總時不時地想到死,有時竟覺著自己已經死了,自己的形體已經不存在了,已被黑暗融化了,活著的只是他的靈魂、他的思想。他想:幸虧兩年前沒讓公司的混球兒打針,否則,他的靈魂早就喪失了!  

    他又一次後悔起來,他還沒來得及報掉自己的私仇呢!他真該趁著災難發生時的混亂,找到田大鬧,不聲不響地把他幹掉!他不是在分界街旁的巷子裡等了一個晚上麼?他不是把短刀揣進懷裡了麼?他不是對著胡家的列祖列宗發過誓了麼?是什麼力量驅使他輕易地放棄了自己的計劃?難道僅僅是胡家貢爺的指令,難道僅僅是自己的一時衝動麼!不,這裡面好像還有一種超人的力量——也許這就是神的旨意。

    可他要殺掉他!就衝著這一點,他也決不能死在窯下!他要走上去、爬上去、撲上去,他要親手將那把短刀刺進田大鬧的胸膛,看著那小子的髒血像泉一樣地湧出來……

    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你三騾子不是他媽的娘兒們,你是硬錚錚的一條漢子,你要幹的事情還很多、很多,你得走,得咬緊牙關向前走!渴?渴不死你!你體內還流著滾燙的血,你能堅持下來,你還不是一條乾魚!

    他遵從自己腦海發出的嚴峻命令,緩慢而有力地站了起來。他判定了一下風向,開始順著風向前走,向前摸,他想,順著風,他便能走到大井主巷道,能走近大井口。

    渴。他嘴唇乾裂得發痛。他又用舌頭舔了舔,在那乾裂的嘴唇上舔到一絲咸腥的血。這給他很大的啟發,他開始在前進的道路上尋找濕潤的煤幫,濕潤的矸石。他想,他可以舔那煤幫和矸石上的水珠。  

    向前走了約摸幾十步,他腳下絆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他用手一摸,竟是一個人。那人沒死,在他摸到跟前之前,或是睡著了,或是昏過去了。他的腳絆到那人身上時,那人先是呻吟了一下,繼而,有氣無力地問道:

    “誰?你……你是誰?”

    “我是胡福祥!”他驚喜地答。

    “三……三騾子!”那人竟然叫出了他的小名。

    “你是誰?”

    “我……我是崔……崔復春呵!”

    原來是同櫃的客籍窯工老崔!

    “老崔哥!”

    他伏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著崔復春的手,摸了半天,終於將崔復春的手摸到了,他緊緊握著它,久久沒有鬆開。

    “老崔哥,你,你怎麼樣?”

    那蒼老的、有氣無力的聲音又在黑暗中響了起來:  

    “我……我怕是不行了,腿……腿斷了一條,身……身上也傷了……”

    三騾子呆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三騾子,你……你走吧!甭……甭管我了,我……我走不出去了!爬都爬不動了!”

    三騾子沒作聲。他覺著他不能甩下一個受傷的工友不管,甩下不管,於仁義,於道德,於一個窯工領袖責任感都是說不過去的。可帶上這麼一個傷殘人,他自己的生命就要遇到更大的危險,他可能將精力全消耗在這個人身上,而自己卻無法爬上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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