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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客、軍閥、土匪、紳商、流氓、地痞以及形形色色的熱心老爺們的關懷下,這場決定寧陽地方政治的戰爭,被順利地推進了軌道,它要按照自身的規律和慣性來運行了,任何人已不可能憑藉自身的力量來阻擋它的爆發了。
這真是一場奇妙的戰爭!
槍聲是在一瞬間從四面八方同時爆響的,當時,貢爺正在主井汽絞房裡發呆。他坐在絞車操作台前的鐵轉椅上極力想弄明白絞車是個什麼玩意?何以一打上汽便可以轟隆隆地轉動起來?他很認真地扳動著操作台上的一個個閘把子,一雙好奇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操作台前方的巨大滾筒,希望它能在他的操縱下轟隆隆地轉動起來。然而,扳了半天,那巨大的纏滿鋼絲繩的滾筒卻紋絲不動。貢爺有點火了,用腳將鐵皮操作台踢得“哐哐”響,邊踢邊罵道:
“操他娘的,這洋玩意兒也欺生哩!”
身邊,一個機器廠的工友說:
“貢爺呀,不是欺生,是斷汽了;沒有汽,它哪還開得起來呢?”
斷氣?這洋玩意兒又不是牲口,哪有斷氣一說,貢爺認定那工友是在唬他,眼一瞪,恨恨地道:
“你小子別瞎扯,這鐵傢伙又不是牛馬騾子,咋會斷氣呢?它要真是斷氣,貢爺我就能用鞭子把它的氣抽上來!”
第四部分第50節 不惜一切代價守住公司大門
貢爺很自信,仿佛面前聳著的不是一部鋼鐵的機器,而真是一頭牛、一匹馬、或一匹騾子什麼的呢!
那工友知道貢爺誤會了,又解釋道:
“貢爺,不是那麼回事呢!我說的這個汽呀,是蒸汽。沒有蒸汽的推動,機器便轉不起來。”
“哦!哦!”
貢爺明白了。貢爺知識見長,貢爺捏著尖下巴,頻頻點動著乾瘦的腦袋,自作主張地道:
“也不盡然,倘或是有風呢,倘或是用個房子一般大的風箱來鼓風,用騾馬來拉風箱呢,這鐵傢伙也必能轉起來!”
那工友不同意貢爺的看法,堅持認為:蒸汽機惟有蒸汽方能作用於機器,而風是不行的。
貢爺的天才發明,被人家否定了。貢爺有些惱火,遂擺擺手,不屑地說:
“你不懂,你不懂!貢爺我吃的鹽也他媽的比你們吃的飯多,這簡單的道理還能瞞得了我?這洋機器的道理,和那風車的道理也就差不多哩!”
“不對,貢爺!蒸汽是蒸汽,風是風,這是兩碼事,公司的小火車不也是蒸汽機推動的嗎!你換成風車試試?”
貢爺不高興了。他決不相信面前這位機器廠的工友能比他知道得多。他的臉孔一下子拉得老長,很威嚴地乾咳一聲,準備好好訓斥那工友一頓,可就在這時,“砰砰叭叭”的槍聲炸響了,貢爺一驚,急急衝出了絞車房,站在門口的高台階上四處張望。
絞車房東面是被大火燒塌了半邊的主井井樓,井樓傾斜的鋼樑上飄蕩著一面紅色的三角旗,旗下一個擔任瞭望任務的窯工正攀著鋼樑一步步往下爬,遠遠地看去,像個機靈的猴子。絞車房西面是公司機器廠的一幢高大的廠房,那廠房的青石高牆完全阻住了貢爺的視線。北面是公司的煤場,貢爺從那兩座小山丘似的煤堆中間看到了護礦河邊上騰起的一陣陣硝煙。
“打起來了,貢爺!”
“打起來了!”
“真打起來了哩,貢爺!”
簇擁在貢爺身邊的人們,紛紛亂喊亂叫。
“看光景攻得蠻狠哩!”
“日他奶奶,真要和爺兒們拼一拼!”
“我操,貢爺,你聽,機槍、機槍聲!”
…………
貢爺心情沉重地佇立在台階上不說話,他的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槍聲最激烈的北護礦河方向,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過身子,匆匆走進了絞車房裡,焦躁不安地踱起步來。
貢爺心裡有些發慌。貢爺愛鬧事,素常也並不怕事,可這一回,貢爺心裡確有些發慌。儘管從災變發生的那個夜裡開始,貢爺就準備著進行一場戰爭,儘管貢爺知道這場戰爭遲早要打響,儘管貢爺為這場戰爭進行了充分的精神準備和物質準備,儘管貢爺不是孤單的,身後有三縣紳商、有紅槍會、有李四麻子,身邊有八千多名窯工,可貢爺還是有點怕。他知道,這場戰爭不同於以往的家族戰爭,搞得不好,他可能身敗名裂,葬送身家性命。因為,這場戰爭的對手不是田氏家族,不是大華公司,而是鎮守使張貴新;他是在以民間的烏合之眾對付正規的國家軍隊,他完全有可能被那幫專職打仗的大兵們打得一塌糊塗!
貢爺一廂情願地想到了休戰,想到了光榮的和平,在最初幾分鐘的踱步中,他竭力設想著可能實現和平的種種途徑——現在決定休戰還為時不晚,他可以領著窯工們退出礦區,答應政府方面的一切條件,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是,接下來呢?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首先,窯工們將視他胡貢爺為軟蛋一個,從此再不聽他的招呼,他在田家鋪的政治影響一下子便全完了;其次,他將得罪三縣紳商、得罪李四麻子和張黑臉;再次,占了上風、控制了田家鋪局勢的張貴新也不會領他的情,也必將視他為騷亂禍首,說不準要把他抓捕問罪呢!
貢爺嚇出了一身冷汗。
促成和平和進行戰爭具有相同的危險性,而且,嚴格地說,和平給貢爺帶來的危險遠比戰爭更大呀!
貢爺覺得可悲,戰爭原來是他率頭挑起的;而現在,他要退出戰爭,要制止戰爭已是不可能了,他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硬著頭皮打下去!
卻也只好打下去。貢爺不是那種膽小怕事的人,貢爺光腚戳馬蜂,能惹也能撐!況且,這一回田二老爺也跑不了,若是打輸了,田二老爺也得跟著一起陪綁,這還有什麼可怕的呢?膽小如鼠的田二老爺都不怕死,貢爺會怕死麼?笑話!
拼了!
貢爺這一回真的拼了。
人生難得幾回拼,一個人的名聲、地位原本就是拼出來的,貢爺拼上這一回,說不定就能流芳百世呢!
和平的念頭完全從貢爺乾癟的腦袋裡排除掉了—— 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的,貢爺用小手巾擦淨額上的冷汗,也順帶著展平額上的皺紋,穩穩地在操作台前的鐵轉椅上坐下了,儼然一副運籌帷幄的大將軍的模樣,他將胳膊肘支在操作台的鐵檯面上,汗津津的手端著尖削的下巴,十分鎮靜地道:
“好,很好嘛!嗯!打起來總比僵在那裡強!是不是呀?不要怕!貢爺我有這麼多家產都不怕打仗,你們怕個呢?嗯?”
外面的槍聲愈來愈激烈了,爆豆一般,煞是熱鬧,間或還有轟隆隆的爆炸聲。
貢爺心裡緊張得很,臉上卻不得不掛上一團輕鬆的笑:
“他們打不進來!貢爺我斷定他們打不進來,在礦里,咱們有六個團哩,六個團就是六千人,鋼槍也有三四百杆,再加上火炮、鳥槍,還有礦牆、護礦河,他們一下子攻不進來!不要怕!嗯,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