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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忙亂之後,上百盞油燈,通過一個個人的手,傳到了井口,傳到了每一個下窯救人者手中。
三騾子胡福祥接過一盞燈,點亮了,第一個走下了黑烏烏的井口。當他的上身和整個腦袋都消失在井沿下時,他聽到了貢爺焦慮的聲音:
“福祥,小心,千萬小心!”
三騾子胡福祥卻什麼也沒說,他知道人聲嘈雜,他即便說什麼,地面上的貢爺也聽不見。他這時有些後悔,覺著該把田大鬧的事和貢爺說一聲,哪怕自己因為救人死在窯下了,貢爺也能替他把這仇報了!貢爺言必信、行必果,是值得信賴的。
然而,他沒來得及說。
第一部分 田家鋪第7節 他也不能不去解救他們
他帶著十餘個胡姓窯工從地面攀到了地下。他沒有猶豫、沒有動搖,他是自覺自愿的;他覺著,他有責任、有義務在窯工弟兄危難之際挺身而出!因為,他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窯工,而是一個領導過田家鋪煤礦大罷工的窯工領袖,在田家鋪煤礦遭受如此嚴重災難的時候,如果不挺身而出,那是天理不容的!況且,這窯下還有他做童工的兒子,還有族內的老少爺們,無論如何,他也不能不去解救他們!
自然,胡貢爺也發了話。胡貢爺是什麼人?胡貢爺是胡氏家族的驕傲,胡氏門庭的絕對權威;胡貢爺對胡氏家族、對田家鋪的客籍窯民來說,意味著一種力量、一種信仰、一種不可戰勝的希望之光!
胡貢爺和田家鋪鎮的古老真理同在。
貢爺發了話,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即便不是什麼窯工領袖,即便沒領導過什麼鳥罷工,即便窯下沒有他親生的兒子,只要貢爺發了話,他就得下!這還用說麼?!
在三騾子胡福祥一撥人攀著生鏽的旋梯下窯之後,胡貢爺腦袋裡又萌生出許多新的思想。他認為,極有必要馬上了解爆炸的真相,他得和可惡的大華公司取得聯繫,迫使大華公司立即組織力量下窯救人!
四處一瞅,卻沒見到一個大華公司的龜兒子。原先倒是有幾個的,貢爺一到井口就注意到了,但,現在沒有了,自打那個倒霉的礦師被扔進井裡之後,那些西裝革履的面孔便在井口旁消失了。
貢爺有了些焦躁。
貢爺懂得“大清律例”,懂得民國政治,懂得仕途經濟,懂得世風民俗,懂得他認為作為一個大人物必須懂得的一切;然而單單不懂得辦礦,更不懂得如何在礦井髒氣爆炸時救人搶險。
看看身邊的田二老爺,貢爺沒有問。貢爺不用問也知道,對髒氣爆炸這一類事情,田二老爺不會懂,也不應該懂;貢爺都不懂的事,田二老爺會懂麼?
“二爺,我揣摩著得先找公司懂行的人來問問底下的情況,是不是?”
田二老爺做出一副深思的模樣,端著圓潤紅亮的下巴,略一沉思,遂應道:
“不錯,應該這樣!剛才委實不該把那礦師……”
二老爺眼睛紅潤了,不忍再說下去。
“再找一個來問問就是!我就不信這一會兒工夫,他們都能藏到老鼠洞去!”說著,貢爺一腳踏上煤車皮,又對著人群吼了起來,叫大伙兒四處瞅瞅,發現了公司的人,就扭到井口邊問話。
貢爺的指令,再次給人群造成了一陣騷動,在這騷動的波浪推到井口時,兩個公司的職員被扭到了胡貢爺和田二老爺面前。
“貢爺……貢爺……饒命!”
“貢爺……貢爺……這怪不得我們啊!瓦斯爆炸,是公司的事,怪……怪不得我們!”
兩個職員都是乾巴猴一般的瘦子,沒敢正眼瞧一下貢爺的面孔,先自嚇軟了腿杆;一到貢爺面前,便討起饒來。
那倒霉的礦師給他們的印象委實太深刻了。
貢爺是寬宏大量的。貢爺說:
“是的,我知道,這瓦……瓦什麼來?”
“貢爺,是瓦斯!”
“對,瓦斯,這瓦斯爆炸與你們沒有關係,貢爺我也不願傷害你們!可我要你們告訴我,這爆炸是怎麼回事!會死多少人?現在下去搶救還來得及麼?”
“說吧,不要怕!”田二老爺也在一旁和藹地插嘴道。
“貢爺,我……我們不敢講。”
“講麼,有什麼講什麼,不要怕!”
“貢爺,二老爺,這麼嚴重的瓦斯爆炸,連我們都從未聽說過,更甭說看見過,窯下的弟兄……窯下的弟兄……”
“窯下的弟兄全完了麼?”田二老爺問。
兩個公司職員驚恐地點了點頭:
“而且,貢爺、二老爺,有些話,我……我們不敢說……”
胡貢爺大大咧咧地道:
“說!但說無妨!”
一個職員道:
“我是礦上的礦師,我知道,這種瓦斯爆炸具有連續性,就是說,瓦斯聚集到一定的限度,有明火點燃,還會發生新的爆炸。現在下去救人,恐怕……恐怕……”
另一個道:
“公司下令封鎖井口,也……也是出於這種考慮!現在,一切……一切都來不及了!”
田二老爺眼中的淚水“刷刷”落了下來,口中喃喃道:
“造孽!造孽呀!這窯下可有上千條性命哩!”
胡貢爺也冷靜下來,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與荒唐!早知如此,他真不該讓胡福祥一夥下窯救人!設若窯下的人沒救出來,救人的人再上不來,那影響可就壞透了!
“這麼說,窯下的人全沒指望了?”貢爺不甘心,非要問出自己希望的結果來。
“沒……沒指望了!”
回答是明確的。
貢爺很認真地火了,他覺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明白無誤的傷害!貢爺會錯麼?貢爺叫人下窯救人不對?貢爺恨不得把面前這兩個小子踹到井底下去!
“好吧,你們滾吧!滾得越遠越好!別讓貢爺我再看見你們!”
兩個代表著大華公司的職員,如獲大赦一般,忙不迭地連聲道謝,轉身消失在那騷動的人群中。
為了防止新的爆炸引起的危險,已經初通礦務的胡貢爺威嚴地命令涌在井口的人群向後退,自己也隨著後退的人群轉移到大井西面的汽絞房裡。
胡貢爺和田二老爺把自己的指揮所設到了汽絞房,他們打算在這裡、在這個災變之夜,領導田家鋪人一舉撲滅大華公司帶來的這團死亡之火!
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田家鋪歷史上最沉重的一個夜漸漸消失了,火紅如血的朝陽躍出了地平線,躍上了廣闊無垠的蔚藍色天空。
然而這一天,太陽,在田家鋪人的眼中卻是黑色的,是地層深處凝固的血塊聚成的,是既不發熱也不發光的。他們的一切思維和希望都還停留在剛剛逝去的那個漫長而沉重的夜中,他們像痴了似的,固執地依戀著那個希望尚未滅絕的夜。
早晨八點十分,田家鋪煤礦主井井下發生了第二次瓦斯爆炸,又一團濃煙大火從炸塌了的井筒中噴射出來,仿佛一個巨大無比的怪獸在地心深處氣喘吁吁地吞雲吐霧。礦井周圍的人們再一次感覺到了大地的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