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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完全絕望了。
在這絕望之中,他又想起了二牲口和三騾子。他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他希望他們活著,希望他們從後面的黑暗中趕上來。在那條水巷裡看見窯神爺的時候,他恍惚聽到過身後的水聲,他痴迷地想:這蹚水的人或許就是二牲口和三騾子呢;如果是他們,那該多好呵!如果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在掙扎著走到他面前的時候,突然倒下成為一具屍體,那就更好了……
不管餓到什麼程度,三騾子都牢牢記著那些有經驗的老窯工給他說過的話:“面矸子不能吃,那玩意兒是要吃死人的!”他不吃麵矸子,他吃腐朽道木和巷道木的木渣,他把那木渣捻成面,和著水溝里的黑水,一把把硬吞下去。
他很後悔。早知帶在身上的馬肉會被那幫餓狼們搶去,那他就根本不該主動去和他們打招呼,或者他應該讓自己先吃個飽。如果,一次吃飽了,即使沒有水,他也能支撐六七天哩!
他和二牲口都沒想到那幫餓狼會搶他們的馬肉,更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兇狠地揍他們!現在回憶起來,他還感到後怕,他揣摩,那幫餓狼本來就不安好心!他們是要算計他們的性命的!在扭打時,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就使勁咬住他的肩膀,險些將他肩膀上的一塊肉給咬下來。他和二牲口嚎叫著逃出了洞子,逃到了大巷裡,蹚著水游到了幾乎沒頂的兩架棚子下面。他抱著一根棚梁,二牲口抱著身邊的另一根棚梁,硬是在冰冷的黑水裡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那時節,他們真怕呀,前面是沒頂的水巷,後面是一幫喪失了理智,喪失了人性的惡狼,他們既不能退,又不能進……
後來,兩隻胳膊都累酸了,兩隻手都發麻了,他們才想起了小兔子。他們斷定小兔子不會往回跑,他一定是順著水巷遊了出去!若是小兔子游得出去,他們也可以游出去!他們試探著向前蹚,貼著煤幫、貼著棚梁,蹚到黑水沒頂的地方,他們就一憋氣潛入了水底……
竟然遊了出去。
沒頂的那段巷道總共不過三四棚,也就是十三四步的樣子。
他們又向前遊了一陣。漸漸地,腳下的水淺了,從胸脯退到腰際,又從腰際退到大腿、退到腳踝。
他們的腳又踏到了滿是煤粉、矸子碴的道路上,他們又搖搖晃晃地上路了。
這次上路後,三騾子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的感情仿佛全被浸泡在那水巷的黑水裡了,他變得冷冰冰的了,一路上,幾乎再也不願多說一句話,即使是二牲口和他講話,他也不理不睬。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裡,他們都還希望能趕上小兔子,能和小兔子一起,分食他帶出的馬肉。然而,走了很長、很長時間,也沒見到小兔子的影子,他們開始惡毒地詛咒這個可惡的小狼羔子。他們認定這個狡猾的混小子帶著救命的馬肉獨自逃了,他用不著他們了,把他們甩了。
在第一次吃朽木粉的時候,三騾子惡狠狠地罵:
“日……日他娘!我……我逮著小……小兔子這雜……雜種,非吃他的肉不可!”
第五部分第70節 二牲口還是趕上來了
二牲口道:
“這狗……狗崽子也……也太沒良心!我……我……也……也得扒他的皮!”
這是他們走出水巷之後惟一的一次對話,此後,他們彼此再也沒說過什麼,仿佛像兩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樣,各自憑著自己的力量,在黑暗中氣喘吁吁地向前掙扎著,走著。
誰也幫不了誰,誰也不想幫誰,他們的感情已經完全麻木了,存在的只有求生的本能。
好在走出水巷之後,大巷變得寬闊起來,他們的腳下又出現了走馬車的鐵道,巷道里再也沒有什麼堵塞物,他們也無須齊心協力去對付什麼了。
三騾子的體力顯然比二牲口要好一些,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裡,他一直走在前面。他走走歇歇,以聽到二牲口的腳步聲為原則;等二牲口追上來以後,他又拔腿向前走去,要是聽不見了,他就停下來等候。
這一次停下來時,他摸到了一根插在煤壁上的腐朽的木板,那木板的表面還帶著一層拇指般厚的樹皮。他把木板拽了下來,坐在地上剝那層樹皮;剝下一點後,便弄碎塞進嘴裡。
正吃樹皮的時候,他聽到了身後一陣踉踉蹌蹌、很沉重的腳步聲,繼而,又聽到了二牲口斷斷續續的呼叫聲:
“騾……騾子!我……我的腳崴了!”
他只是下意識地回過頭向身後看了一下,便又自顧自地去掰那塊干硬的樹皮。
“騾……騾子!騾子!”二牲口又喊。
沒有腳步聲,二牲口大概是扶著煤幫站住了。
他依然不理。他把那掰下來的樹皮用手指捻,捻不動;又用牙去咬,咬下一點,再捻。
“騾子!來……來扶我一把!”
他感到很不耐煩。他站了起來,折下一塊樹皮抓在手上,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聽不見二牲口聲音的時候,才又倚著煤幫,坐到地上,認真對付他的樹皮。
二牲口還是趕上來了。
當他聽到二牲口“呼哧、呼哧”喘息聲的時候,就站起身想走,不料,二牲口已不顧一切地撲到了他面前,抓住他的頭髮就打。
“婊子養……養的!你……你他媽的心這麼狠!老……老子白救……救你了!”
救我?!那老子下窯又是為了救誰?!
他想這樣分辯的,可他沒講。他不願白白浪費力氣。他一拳打落了二牲口架在他腦袋上的胳膊,掙扎著站起來,又跌跌撞撞向前走。
他覺著二牲口太傻了,眼下到什麼時候了,哪還能打架?他就是能打過二牲口,他也不打。這不是憐憫他,而是為了保存力氣,他還要用這點力氣,走完他要走的求生的路,他不能浪費一丁點兒力氣。
向前走了七八步,他聽到了二牲口嗚嗚咽咽的哭聲。他心軟了。他站下了,他等著他跟上來。他不忍心把他一個人拋在這裡。他現在能夠給一個朋友、給一個救命恩人的最大幫助只能是這麼多了。
然而,就在他站下的時候,他隱隱約約聽到了一陣急促的喘息聲。開始,他以為這喘息聲是身後的二牲口發出的,可聽聽卻覺著不對。這喘息聲分明是從前面黑暗的巷道中傳來的,是另一個活人的胸腔里發出的。他一時沒想到是小兔子,他試著伸出腳、伸出手,一點點地悄悄向前試探。當他的腳碰到一個熱乎乎的身軀時,那身軀動了起來,他感到一雙滾燙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腿。
他被摟倒了。
“誰?你……你是誰?”他喊。
摟住他腿的手鬆開了,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是……是我!”
“小兔子!你……你狗日的是……是兔子?!”
他翻身坐了起來,急不可待地在小兔子身上摸索起來,他要找那個救命的馬肉!這些馬肉不能、也不該僅僅屬於小兔子一人,應該歸他們三人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