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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大鬧,你們都看看大鬧!這他媽的才是漢子哩!就這麼幹!就得這麼幹!咱們拼死也得守住,大兵們攻進礦,咱們都活不了!不是咱們要打他們,是他們要打咱們!咱們堅持住,李四麻子他們就會來支援我們的!打,爺們,都給老子好好地打!”

    貢爺的聲音很大,憋得臉都紅了,可由於槍聲太響,槍手們都沒聽見。不過,沒聽見也不要緊,他們心裡都明白貢爺在講些什麼。貢爺在這種時候、這種情況下,依然守在他們身邊,依然和他們一起作戰,這對他們來說就意味著信心和希望!他們不怕死——貢爺都不怕死,他們為什麼要怕死呢?

    死傷的弟兄很多。在大兵們強大的火力攻勢下,不斷地有一些弟兄們倒下,這座門樓樓堡上的槍口開得太大,密匝匝的槍彈難免不飛進來一些,而子彈一飛進來,就百分之百傷人。從那日戰鬥打響到今天,據守門樓的弟兄死傷不下二十人。而今天就更厲害了,從攻擊開始到眼下,已有五人死亡,四人受傷——貢爺也差一點兒再次受傷哩!

    大兵們今天簡直是發了瘋,他們不像往日那樣,有規律地一日組織三兩次進攻,而是從一早起就攻個沒完;支在屋脊上的幾挺機槍一直都沒斷過氣,一連聲地吼著,仿佛子彈總也打不完似的!看光景,這些大兵們是不惜血本了,不一氣攻下大門,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貢爺自然看出了這一點。六七天的仗打下來,貢爺知識見長,幾乎成了一個真正的軍事家!貢爺命人向防守四面護礦河的各團團長們傳話,讓他們火速調一些槍手和子彈過來增援。同時,貢爺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準備在礦門失守後,撤往以主井和斜井井口為中心的第二道防線。這道防線在戰爭爆發之後已著手布置,環繞主井口和斜井口挖了近千米長的溝壕,退到那裡,守住溝壕也還能頂他個三天、五天!貢爺叫傳話的人通報各團團長,一俟礦門失守,即往第二道防線撤,在那裡固守待援。

    射向大門口的火力愈加猛烈了,一顆顆手榴彈在大石橋四周不斷地炸響,大石橋被炸塌了一角,一側的石欄杆也被炸倒了。不要命的大兵們滾著,爬著,一片片、一群群向橋面上逼,守衛大門的窯工們傷亡慘重。

    貢爺氣紅了眼。在身邊的又一個槍手倒下之後,貢爺抓過了一枝發燙的槍,親自蹲到槍眼下,向大兵們射擊了!

    然而,貢爺眼神兒不好,可惡的大兵們又趴在地上不停地動彈,貢爺昏花的眼前老是黃乎乎的一片人影,竟不知往哪兒打好。瞄了一會兒,貢爺勾響了第一槍。

    這一槍貼著石橋前面的地皮栽進了泥里。

    貢爺有了點羞慚,貢爺很認真地瞄準了一個沒戴帽子的大腦袋,牙一咬,眼一閉,又勾了一槍。  

    這一槍卻又沒打中。那個大腦袋依然在離地半尺的空中晃動,那腦袋上的黑頭髮在一起一伏地甩著。

    貢爺恨得直咬牙,他簡直忘記了自身的安危,竟伏到槍眼上,露出大半個身子,將槍口壓低,衝著那腦袋又開了一槍。

    打中了!

    貢爺看到那個混帳的腦袋一下子跌落在地面上,他的腿抽顫了一下,趴在地上不動了。

    貢爺高興地叫了起來:

    “奶奶的,打中了!打中了!”

    這確是一件很快活的事,看著自己槍膛里射出的子彈像玩一樣在人家腦袋上鑽了一個洞,自己的偉大和人家的渺小便同時顯現出來了,偉大者自然會得到一種精神上的空前滿足。

    貢爺打出了興致,開始一槍槍製造自己的偉大。

    這時,增援的人們又送來了兩箱子彈,受了傷的槍手們被新來的槍手們接替了下去,攻到石橋附近的大兵們再一次被迫停止了向前逼近的奢想。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意外的情況出現了:從分界街上湧出來的大兵們躲在一大群鎮上的女人、孩子後面,一點點向大門逼近……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得意地喊:

    “窯工弟兄們,交槍吧!交了槍,張旅長免你們一死……”

    那些女人和孩子們也哭喊著,懇求窯工們不要開槍。

    貢爺傻眼了,貢爺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複雜的局面。

    大門口反抗的槍聲一下子停息了下來……

    陳向宇躺在李士誠臥室的鬆軟的大床上睜開了眼睛,他並不急於起床,他坦然得很,他眯著兩隻眼睛看那床前的陽光。陽光是從沒遮嚴的窗簾縫隙中溜進來的,暖暖地映照在床沿和床前的地板上。窗前的梳妝檯前,那個伴著他胡鬧了一夜的女人正在對著鏡子梳頭,他看到了她披在肩上的黑髮,看到了她裹在半透明的真絲睡衣里的肉體,他的心裡又隱隱產生了一絲衝動,他想跳下床去,再一次摟住她,將她抱到床上……

    然而,他沒動。

    他懶得動。

    現在,他不再提心弔膽了,他知道李士誠已經走了,永遠地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得知李士誠的死訊後,他沒敢告訴面前這個女人,他怕她會產生誤解,以為是他有意害死了李士誠。其實,對李士誠的慘死,他也很難過——真的很難過,他認為李士誠無論如何不該死在那幫失去了理智的暴民手裡,不該死在他們的棍棒、抓鉤底下,這不合情理!事情完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從來沒想過要害死李士誠,就是一年前和四姨太春雪好上了之後,也從來沒想過,他是要幹大事情的人,決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而去幹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可他沒法解釋,也不能解釋,他知道這是解釋不清楚的。  

    他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兩隻手壓在腦袋下面的枕頭上,就如同在自己家裡一樣輕鬆、自然。窗外響著槍聲,槍聲緊一陣、慢一陣的,他根本沒有介意,他並不知道張貴新發誓要在今日攻入礦區,他認為這槍聲和他沒有多少直接關係。李士誠出走喪命之後,他開始儘量躲著張貴新,他不想往張貴新的槍口上撞,所有能推掉的事,他都推掉了,有時,大白天裡他就躲到了四姨太春雪的臥室里。他是聰明的,他知道,只要礦區的槍聲不停下來,戰爭不結束,他的出現就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他樂得輕鬆一下,借這個機會和四姨太春雪好好玩玩。

    人生就是這麼回事:有歡樂,也有哀愁;有成功,也有失敗;有新生,也有死亡。人生的道路決不是一條筆挺向上的通往天堂的直線,而是一條起起伏伏通往墳墓的曲徑,區別僅僅在於:在通往墳墓的途中,作為單數的人,都幹了些什麼,都完成了些什麼?沒有人能爬進天堂,每個人都在從不同的地方走向墳墓,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後天是我。由此看來,李士誠的死,也並不特別值得惋惜,總有一天,他也要死的,說不準他也會死在一群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手裡哩!

    他想得很開,躺在李士誠的床上,也並不感到愧疚—— 這也是極正常的,死去的死去了;而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還要幹下去,那麼,在接受死者人生經驗的同時,順便接管死者床上的遺產,似乎也沒有什麼不道德……

    在他抱著頭胡思亂想的時候,梳好妝的四姨太春雪悄悄坐到了床沿上,她偎依在他身旁,用那沾著白粉的纖細的手指親昵地撫摸著他的臉頰、撫摸著他的額頭。她將她那艷紅的嘴唇壓到了他黏糊糊的嘴唇上,隨後,耳語般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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