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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堤上的那幫人跑了下來,他們試圖阻止住瘋狂的窯民,他恍惚聽到他們在喊:
“都住手!住手!讓二老爺發落他……”
後面的話他聽不見了……
這時,他的神智還是清醒的,但他已沒有力氣叫喊了。他蜷曲在地上,像一條可憐的狗一樣,聽憑那些瘋狂的人們在他身上發泄自己的仇恨。完了,一切都完了,由於生命道路上的這麼一點小小的差錯,他竟被這些遲早要被別人送上肉案子的人們先送上了肉案子!
偌大的世界原來是個令人恐怖的大肉案子呀!
這是一個發現。然而,他發現得太晚了,他陷得太深了,他拔不出自己的腳了!他想,也許他根本就不該到這裡來辦礦,也許他應該在第十二次失敗之後,悠悠蕩蕩地混過他的一生,他會混得很不錯——至少不會這麼不合情理地死在這幫暴怒的窯民手裡!
他在這臨死的最後一瞬,在含著血淚的痛苦呻吟中又想起了陳向宇,想起了他那野心勃勃的話語:“我們中國要有自己強大的工業,非要擁有幾十個、幾百個強大的煤礦公司不可!”不容易呀,真不容易呀!僅僅兩個小時以後,他便改變了自己的觀念,他深深感到,陳向宇是太幼稚!太愛空想了!這塊土地,這塊苦難的土地上是不可能、也不會出現幾十個強大的煤礦公司的!在這塊古老而廣闊的土地面前,中國實業家太年輕、太渺小了!
自然,他希望他比他強,希望他能成功,希望他能將腳下這塊土地徹底征服,但是,希望畢竟是希望呵……
思路在這裡中斷了,這時,他血淚矇矓的眼中看到了星星,看到了星空下一個懸在他身體前上方的、尖尖發亮的三齒抓鉤,他知道,那抓鉤是鄉民們刨地用的。那抓鉤落了下來,第一次沒打中他,握抓鉤的人身體向前傾了一下,又將抓鉤舉了起來。他聽到了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一句充滿仇恨的話:
“狗娘養的,我要你為我死在窯下的三個兒子償命!”
抓鉤又一次落了下來,他慘叫起來,他在血泊中掙紮起來,他的靈魂在死亡造成的極度痛苦中飄離了他的身軀……
田二老爺聞訊趕來時,一切都已結束了。墨藍色的星空下,依傍著古黃河大堤的土地上,靜靜地站立著一大片衣衫襤褸的人們,這些人木然地看著田二老爺,似乎想聽聽他們的二老爺要講些什麼。
二老爺什麼也沒有講。
二老爺呆呆地佇立著。在兩隻火把的照耀下,他仿佛是一尊古銅色的神像。
二老爺昏花的老眼裡又一次滾出了渾濁的淚珠,淚珠很響地落在腳下的土地上……
第五部分第66節 第一輪攻擊
這場窯民與政府、土地與礦井的戰爭,斷斷續續進行了七天。七天中,配備著輕重武裝的兩個團的正規軍隊,在倉促上陣的、近乎烏合之眾的窯民面前一次又一次顯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們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發動了不下三十次進攻,可依然沒有攻進礦區一步。這對占領礦區的窯民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勝利,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蹟;而對於士兵們來說,則是不折不扣的奇恥大辱!他們是軍人,他們是以戰爭為職業的軍人,他們是強化國家統治的暴力工具,他們沒有理由敗在這幫瘋狂的窯民面前!他們開頭並不承認這是戰爭,他們固執地認定:他們是在剿匪,他們是在努力恢復田家鋪應有的秩序。戰爭進行到第三天的時候,他們終於搞清楚了窯民手中槍彈的來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的對手不僅僅是這幫騷動的窯民,他們的對手還包括李四麻子、包括盤踞大青山的土匪張黑臉,甚至包括三縣紅槍會——有消息說,三縣紅槍會已在總老師範老五的鼓動下秘密集結了,隨時有可能開赴田家鋪。他們這才警覺起來,這才意識到,他們是在進行一場艱難的戰爭。
戰爭,說穿了是一種擴大了的搏鬥,是武裝集團之間的群體搏鬥,是一方迫使另一方接受自己意志的搏鬥。
這種搏鬥是殘酷的,是以鮮血和生命為代價的。七天的交戰中,僅他們一方就死傷了不下一百餘人。窯民方面死傷多少,他們不知道——他們沒有必要知道,但他們可以想像得出,有道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窯民們的傷亡人數決不會在他們之下。他們這時產生了一絲困惑,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進行這場奇妙的戰爭,他們既不代表礦井,又不代表土地,在這場礦井與土地的戰爭中,他們卻在流血,這多麼不合情理!
他們不那麼賣力了——尤其是在護礦河前和高聳的礦牆下碰得頭破血流之後,他們變得縮頭縮腦了,他們領略到了這塊土地的獷悍與威嚴,明白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道理:要擊垮一支沒有根基的軍隊是容易的,而要打敗一群和他們腳下的土地凝為一體的民眾卻是困難的。
但是,戰爭必須進行下去。這場戰爭的最高指揮者,他們的旅長張貴新不能容忍這種恥辱,張貴新發誓要給這幫膽大包天的窯民們一個顏色看看!
這時,張貴新也已完全明白了這場戰爭的複雜背景。六月七日、六月八日,李四麻子連續兩次發來電報,假意詢問窯民暴亂情況,提出派兵助剿的問題,他根本不予理睬。六月九日,李四麻子又發了份急電,聲稱,寧陽縣城防備空虛,寧陽紳耆並各界名流三十二人聯名寫信給他,請他進兵寧陽,以防不測;他因而徵詢意見,以免發生誤解,云云。張貴新大為惱怒,當即派人送信給縣城守軍三團團長吳廣林,囑他嚴密監視李四麻子的動向,只要李四麻子進軍寧陽,立即予以迎頭痛擊。兩個小時以後,他又親復一電給李四麻子,聲言:田家鋪騷亂已在解決之中,不日駐紮在田家鋪的兩團兵力將回防寧陽,故,貴軍萬勿入境,以免發生意外之變……
李四麻子最終沒敢輕舉妄動——至少到十日下午,都沒敢再作出進一步的行動。張貴新知道,李四麻子詭計多端,沒有十分的把握,決不會貿然行事的。他此次彈壓窯民騷動,是在執行政府的命令,李四麻子膽子再大,也不敢公開站在窯民一邊和政府作對。儘管直皖戰爭迫在眉睫,但不管怎麼講,老段還在北京主事,他李四麻子現在還沒有力量、沒有膽量公然發動一場反段的戰爭!
然而,他也感到緊張,李四麻子電報里提及三十二名紳耆名流聯名寫信的事,他不能不相信,他知道他在三縣紳耆中的形象是不佳的,三縣紳商藉機搗亂也是完全可能的,為了避免發生不測,他確要儘快結束這場戰爭!
十一日早晨,他向手下的兩個團長下了死命令,要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攻進礦區。他調集了所有的兵力,並將五挺機槍集中到了公司大門口,親自到大門口的一家酒館裡督戰,同時命令圍礦的大兵們嚴密警惕,完全切斷礦區與鎮上的聯繫,決不能讓鎮上的一顆子彈、一粒糧食再運進礦區!
他命人以鎮守使署的名義起草了嚇人的“十殺告示”,分抄十幾份,貼到鎮子分界街兩旁的街面上。告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