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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爺接過毛巾展開,敷在臉上,熱辣辣的臉多少好受了一些。托著毛巾坐在對著大門的太師椅上,二老爺又想開了心事。
二老爺再一次想起了礦區內的胡貢爺和那六個團的窯工,再一次想起了胡貢爺和窯工們的肚皮問題。這是一個事關成敗的重大問題。如果鎮上的食物送不進去,礦內的窯工是無法支持下去的;而要將食物送進礦區,又著實很困難。眼下礦區四周被張貴新的大兵們團團圍住,大白天人根本靠不近,如果要送飯,只有夜裡送,趁大兵們睡覺的時候,組織鎮上的兩個團武力掩護,強行打出一條通道;而且要多送一些,送一次,爭取能讓他們吃上三五天。這勢必又要導致一場混戰,搞得不好,兄弟爺們要吃虧,最好的辦法,是在送食物之前,先和礦里的人取得聯繫,讓他們出來接應一下,整個行動要迅速,要速戰速決。
這個問題必須在晚上的代表會議上提出來,讓大伙兒都琢磨、琢磨,看看還有啥更好的辦法。
其次,二老爺又想到礦內窯工的子彈問題,張黑臉送來的子彈,估計不夠用——誰知道這場戰爭要打幾天?如何補充子彈,也是個大問題,今夜還得派幾個人去找找大青山山溝里的張黑臉,找找寧陽縣城裡的季會長,讓他們幫著想點辦法,得明打明地告訴他們,沒有子彈,這個仗就沒法打下去了!另外,還得通過季會長和張黑臉探詢一下,李四麻子究竟作何打算,他們的兵什麼時候能開進寧陽?
第四部分第54節 作出公道的評價
二老爺對李四麻子這個人吃不准,非常擔心李四麻子在關鍵的時候將田家鋪的窯民們賣了,他得設法促使李四麻子早日動手,得讓那個麻小子明白:他要是敢把田家鋪的窯民賣了,那麼,田家鋪的窯民也會將他賣了的,窯民們和張貴新大兵作戰的槍彈就是他李四麻子提供的,到時候,他田東陽就會出面作證,窯民們本不願打,是李四麻子唆使窯民們打的!
二老爺估計李四麻子不會這樣干,因為李四麻子和張貴新早有讎隙,而且,李四麻子覬覦寧陽已非一日,這就是說,窯民的利益中,也有李四麻子自己的利益,李四麻子不會按兵不動的。然而,卻可能出現這種情況:李四麻子先讓張貴新把窯民們殺個血流成河,激發眾怒,然後再名正言順地藉口討伐……
是的,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二老爺要避免這種可能性,他今夜就得通過張黑臉、季會長向李四麻子告急,得把情況說慘一些,問題說嚴重一些,得說明:窯民們已經吃不住勁了,已經準備投降了……
最後,二老爺還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二老爺見過一面的《 民心報 》記者劉易華。二老爺懂政治,二老爺知道輿論對於這場戰爭的重要性。二老爺要通過這個劉易華,通過《 民心報 》,將這場戰爭的真實情況公之於眾,讓省城、讓京師、讓整個中華民國都知道:田家鋪人是不會屈從於任何壓力的!為了正義,為了在災難中死亡的千餘窯工,哪怕是和整個中華民國作戰,田家鋪人也在所不惜!田家鋪人可以死絕,田家鋪這個地名可以從中華民國的地圖冊上抹掉,但,田家鋪人在危險面前表現了的高尚精神,卻是任何政府、任何力量都抹不掉的!
田家鋪人在為正義而戰,為人類的尊嚴而戰,為一個古老民族的純樸世風而戰!田家鋪人是沒有錯的!
這也證明了田二老爺沒有錯,田二老爺不像那個捻匪出身的胡貢爺,二老爺不喜歡鬧事,也不想從這場戰爭中撈什麼好處,二老爺只是要為地方百姓作主,為窯民們主持一個公道,二老爺的心地是乾淨的,一片誠心可對天!即使是死了吧,二老爺也要為後人留下一個高大而美好的形象!
二老爺不怕死。二老爺知道,人活百歲,總免不了一死。關鍵是怎麼個死法。因殘害鄉里,欺壓百姓而死,那是死有餘辜!反之,若是為了百姓,為了鄉里,為了這塊土地的尊嚴,挺身而出……那卻是值得的!
二老爺素常愛和胡貢爺斗心計,這一回卻不能斗,二老爺正派哩!顧全大局哩!二老爺要全力支援胡貢爺,使任何人都說不出二老爺一個“不”字!其實,對這個問題,二老爺早就明白了,並不是今天才明白的。大華公司的井架一豎,二老爺就清楚了:他日後的對手,不再是胡貢爺,而是那個以大井架為標誌的大華公司了!果不其然,大華公司一來,便把這場土地原有的秩序打亂了,鄉民們不再種地了,婊子、妓院也全冒出來了,好好一個田家鋪被搞得烏煙瘴氣!二老爺恨呵,恨得直咬牙,連喘氣都覺著不暢快——那明淨的天空中竟出現了滾滾黑煙,半空中飛舞的煙塵竟時常要落到二老爺眼睛裡來!不過,二老爺也承認,他不懂得辦礦是怎麼回事,不知道辦礦還會引起這麼嚴重的髒氣爆炸,若是早知道辦礦會把千把號人埋到地底下,二老爺早在辦礦之初就會挺身而出,發動一場戰爭了!在這一點上,二老爺是十分後悔,十分愧疚的,自覺著很對不起田家鋪的百姓們!
五月二十一日的災難發生之後,二老爺才明白無誤地認識到,辦礦是一件愚蠢而又可惡的事,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樁危害整個人類的大禍事!二老爺進而想到,田家鋪人目前所進行的這場戰爭,實際上具有挽救整個人類的偉大意義,後世的人們將會對這場由礦難而釀發的戰爭作出公道的評價……
在這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中,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外面昏暗的天空中隱隱傳來一陣陣壓抑已久的雷聲,又過了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兒劈劈啪啪砸了下來……
這一日,二老爺的食欲不振,晚飯只吃了半個蒸饃一碗湯,這倒還不算啥,更使二老爺沮喪的是,那半邊腫脹的臉一直未能消下來,二老爺沒有辦法,也只得扛著這副變了形的面孔和窯工代表們見面了。
天傍黑的時候,公司大門口的槍聲才停了下來。小兔子媽從三大娘家的灶屋裡鑽了出來。她取下包在頭上的干手巾,擦了擦落滿鍋灰的臉子,又抓起葫蘆瓢舀了一碗水“咕嚕、咕嚕”喝了一通,爾後,順著東井胡同向分界街上走。她在三大娘的灶屋裡為礦內窯工烙煎餅的時候,礦門口的槍聲一直沒斷過,她聽著實在是膽戰心驚,她真怕大兵們會一下子攻破礦門,把礦區占了,把大井封了。她知道,只要大井一封,她的小兔子就更沒指望了。待到槍聲一停,她便再也耐不住了,她把那沾滿糊汁的竹劈子遞給燒火的三大娘,說是要到礦門口去看一下。
三大娘沒攔她。
三大娘這時看見了挨家挨戶取煎餅的大洋馬,當下便對大洋馬講了,大洋馬放下煎餅筐子就去追她。
已經晚了,小兔子媽已走到了靠近公司大門口的分界街上。
公司大門附近的酒館、茶館、飯鋪,全讓攻礦的大兵們給占了,小兔子媽在分界街上一露頭,就被一個大鬍子瞄上了。那傢伙攥著盒子炮蹲在田六麻子的茶棚里,一見小兔子媽踏上街面,立即揮著盒子炮喊:
“大嫂,別上街,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