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頁
黃河故道大堤上那一幕執行家法的壯劇已經演完,該死的,死去了;該走的,走掉了;連哭昏在大堤上的田老八的媳婦,也被田家的女人扶回去了。沒有什麼人留在大堤上,連綿起伏的大堤像一道森嚴而又破敗的城牆,擁著一河清波,從看不到盡頭的遙遠天邊伸展到李士誠腳下。他心裡很坦然,他也沒感到害怕,他並不知道在這道森嚴的大堤上剛剛執行過一個罪犯的死刑。他穿著皮鞋的腳板擊打著這段灰褐色的大堤時,夜幕已在飄渺的輕煙中掛落下來,正前方墨藍色的空中已隱約現出三五顆星星,他有了一種安全感,他想,他只要悄然通過這段大堤,就可以穿插到曠野的小路上,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今日下半夜——最遲明日一早,趕到寧陽縣城。下一步,他就可以逃到天津,或者上海……
他這樣做並不是不負責任,他願意負責任,願意承擔起一切應該由他承擔的責任,他願意接受政府的公道裁決,但卻不能接受來自任何方面的壓榨與欺辱!戰爭並不是他挑起的,戰爭的惡果,也就不應該由他一個人獨吞!他曾經同意封井,但他不希望以這種流血的、武力的形式解決窯民的騷亂問題,他甚至寧可向窯民們作出更大的讓步,也不希望進行這場戰爭。不錯,窯民們太蠻橫,太不講理,窯民們截擊了北京的委員團、占住了礦區、阻止了政府的封井計劃,可這也不能打呀!打到最後,張貴新和他的大兵一走了之,這殘敗的局面他如何收拾?大華公司還要不要辦下去?他是實業家,不是軍事家,他要的是煤炭,要的是錢,而不是窯民們的屍體!
在戰爭爆發之前,他通過縣知事張赫然,三番五次勸張貴新,請他不要打,張貴新卻不聽。張貴新要面子,張貴新要在窯民們身上找補回他在委員老爺們面前丟掉的面子,張貴新要打!他曾經答應捐一萬塊大洋的軍餉給他,但他還是要打!當時,實業廳的礦務專辦李炳池也在一旁以威脅的口吻提醒說:地下大火在蔓延,如果再不封井,田家鋪煤田就完了!他也只好讓他打——不管他如何阻攔,人家還是要打的!他的命運從五月二十一日的大爆炸開始,已不是他自己能掌握的了。
他也恨那些無賴的窯民,事情鬧到今日這一步,完全是窯民們造成的!這些窯民根本不講道理,不顧大局,甚至動槍、動炮,再三滋事挑釁,這才最後導致了戰爭的爆發。
開初,他儘管提心弔膽、心魂不定,可還是認為窯民們是不經打的,少則半天,多則一天,戰爭就會順利結束,窯民們就得拋下一具具屍體,狼狽逃出礦去。卻又不料,窯民們竟打得十分頑強,鬼也搞不清他們從哪兒搞來了這麼多鋼槍、這麼多子彈,從六月四日到六月六日,硬是和張貴新兩個團的大兵整整對峙了三天,竟搞得這兩個團的大兵毫無辦法!張貴新連著三天未能攻進礦內,情緒變得極為煩躁,張口就罵人,不但罵他的部下,居然也罵起他李士誠!罵他不該修護礦河,不該築高牆,不該把礦門建得像城堡,好像戰事失利的責任也該由他李士誠來負似的!
第四部分第63節 一場小小的風波
協理陳向宇是聰明的,他勸他早一點離開礦區,先到縣城,和那幫逗留在縣城的政府委員團的委員們談談,做些疏通工作;爾後,到天津和上海去,通過關係打通北京政府的各個關節,準備處理善後問題。他想了想,認為這是可行的,遂將離開礦區的打算告訴了張貴新。張貴新一聽就火了,拍桌子砸板凳的又是一場惡罵:
“媽的!你姓李的也要跑?你往哪裡跑?!噢,劉芸林跑了,張赫然跑了,你們都他媽的跑了,想留下老子在這裡給你們擦屁股?你他媽的想得美!老實告訴你!我姓張的不走,你狗日的也走不了!弟兄們是在給你賣命,軍餉你得出、糧草你得管、死人你得葬、活人你得養!你他媽的敢跑,老子就叫底下的弟兄衝著你的腦門練槍法!”
當時,他真有點按捺不住了,他真想痛痛快快地用最惡毒的語言和張貴新對罵一通,他覺著他的人格、他的尊嚴受到了污辱。
然而他不敢。他的好時光在五月二十一日的大爆炸之前已經過完了,他在張貴新面前已不再是一個躊躇滿志的實業家,而不過是一個敗得一塌糊塗的上流乞丐。
可他還是說話了,他不卑不亢地道:
“張旅長,我並不是要逃走,也不是對您和您的弟兄們不管不問,我走了,趙副總經理還在,陳協理還在麼。一切,他們會負責的!再說,上海、天津,也是中華民國的地盤麼……”
張貴新惡狠狠地打斷了他的話:
“別他媽的給老子玩花招!上海、天津是中華民國的地盤,可他媽的不是老子的地盤!老子就要你呆在寧陽,呆在田家鋪!”
他簡直被張貴新的蠻橫氣昏了,憤然反駁道:
“我願意呆在哪裡,就呆在哪裡!在政府的公斷下來之前,我有我的自由!”
張貴新拔出手槍,“啪”地拍在桌子上:
“你有自由,老子有槍!老子一槍就能斃掉你八個自由!”
恰在這時,陳向宇走進了屋子,他顯然在門外已聽到了他們的爭吵,一進屋便勸道:
“二位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李公,您少說兩句;張旅長你也消消氣,李公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現在外面四處都是窯工,哪裡跑得出去呢……”
在陳向宇的勸解下,一場小小的風波才告平息。
這是今日上午的事。
傍晚,陳向宇悄悄跑來找他了,並給他帶來了兩個換上了便衣的礦警。他自己也做好了出走的準備,十幾根救急的金條已纏裹好,扎在了腰間,一件七成新、不太顯眼的灰綢子長袍也從箱子裡找出來,穿在了身上。陳向宇將他送到了護礦河邊上。臨別時,他握住陳向宇的手,眼裡落下了淚,悲切地對陳向宇道:
“向宇,我走了,這裡全拜託給你了,老趙無能,一切還勞你多費心,你今日為大華公司所作的一切,我李某都銘記在心,只要能躲過這次大難,我……我一定要加倍報答你的!”
陳向宇也動了感情:
“李公,不要這麼說,這一切都是我該做的,談不到什麼報答!”
“可……可我過去給你的太……太少了!連著兩年也沒給你加過薪……”
陳向宇笑笑,眯起眼睛,真誠地道:
“沒關係!我到您這兒做協理,原不是為了兩個薪金!事到如今,我也不瞞您了,一切都直說了吧!到您這兒來,我是有我的想法的,我是想和您一起學著辦礦,我是想在日後的某一天,搞一個自己的煤礦公司!”
他一怔,驚詫地道:
“你……你也想辦礦!你?!”
“是的!想辦礦!到大華公司的第一天,我就想過,以後,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經驗辦礦,我確乎不是為薪金,我是在探索一種經驗!我用大華公司的礦業,用李公您的礦業,鍛鍊了我的辦事能力。這就是一個極大的收穫呀!從這一點上說,公司給我的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李公,我陳向宇由衷地感激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