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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貢爺急壞了,貢爺原來倒是想挺身而出制止這場流血衝突的,他一踏上大道便急匆匆地跳下轎子,撥開擋路的窯工,對著大兵們喊:

    “別……別開槍!別……別打!我們是……我們是來請願……”

    槍聲、叫聲,淹沒了貢爺的呼叫,大兵們根本聽不見。

    貢爺一頭冷汗,戰戰兢兢地向前跑了幾步,又試著喊了一回,大兵們依然沒聽見,依然趴在地上向這邊開槍。身邊的窯工們大都退到路下的干泥溝里趴著了,子彈在身邊蝗蟲也似的飛,貢爺一看不好,便連滾帶爬地下到了泥溝里。

    貢爺平日倒是不怕死的,這會兒卻也有些害怕、有點怕死了,他在泥溝里撅著屁股趴了一會兒;想想又覺著不安全,子彈嗖嗖地從他頭皮上擦過,打得身邊的塵土飛飛揚揚,設若有一顆子彈不長眼,鑽進了貢爺的腦瓜里,貢爺可承受不了。於是乎,貢爺將身邊一個抬轎的家丁硬頂到面前做擋槍子的活動牆壁,然後悄悄地往麥地里挪,挪到麥地里還覺著不行,又順著麥壟向前爬,一直爬到一個老墳頭後面才長長出了一口氣,漸漸恢復了常態。

   

    “快!給我到前面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打起來的?”貢爺又以一副領袖的口吻對家丁命令道。

    家丁應聲走了,好久也沒有回來。

    這時,王東嶺也從路面上退到了麥地里,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知道這樣打下去,窯工們要吃虧;窯工們的鋼槍、火槍實在太少,抵擋不住大兵的槍彈,惟一的辦法只有抓住幾個委員老爺擋槍子,方可實現和平請願的目的。王東嶺當即叫住身邊的一些窯工,以起伏的麥浪作掩護,貓著腰向委員團的後路包抄。

    委員團的委員老爺們嚇得屁滾尿流,大都棄轎而逃,坑窪不平的路面上東一頂,西一頂歪著不少紅紅綠綠的轎子。王東嶺帶著一撥人踏上路面便追,追了沒多遠,就在路旁抓獲了一個崴了腳脖子的老頭兒,當下便把他架到了麥地里……

    打了一陣子,鎮守使大人才又想起了委員團老爺們的安全問題,遂下令邊打邊撤,最後,在一座小石橋上和委員老爺們會合了。會合之後,一查點人數,少了一個老爺,這老爺還非同一般,他不是別人,偏偏是委員團團長王若塘老先生。

    鎮守使大人嚇白了臉,二次下令大兵們打回去。

    激烈的槍聲遂又響起……  

    在雙方進行第二輪槍戰的時候,做了俘虜的請願委員王若塘已被王東嶺製得服服帖帖了。王東嶺手指戳到老先生的鼻子上,不住聲地大罵:

    “王八蛋!我們是請願!是請願!懂不懂?我們的千餘口弟兄在窯下送了命,指望你們來主持公道,你們卻向老子們開槍!”

    老先生頭直點:

    “是的!是的!我知道是請願!這純屬誤會!誤會!你們的要求政府是要考慮的,是要考慮的!”

    “那你趕快回去和張貴新講講,叫他們不要打了,我們好好談談!”

    “可以!可以!”

    王東嶺在獨立精神的指導下,自作主張地將委員大人放了。

    看著失蹤的委員大人又從麥地里冒了出來,大兵們才停止了攻擊。

    然而,王東嶺卻被委員大人騙了。委員大人一回到大兵中間,便再也不想和王東嶺們談些什麼了,一幫老爺們在大兵們的掩護下浩浩蕩蕩地往回走。

    糊裡糊塗的請願就這麼糊裡糊塗地結束了,望著橫七豎八躺在黃泥路面上的死傷窯工,王東嶺的眼裡滾出了淚,他突然意識到:真正獨立地為窯工們主事並不是那麼容易的,而今日的事,他是有責任的……  

    他一把抱住錢守義的屍體痛哭起來。

    這時,貢爺從麥地里立起身子,罵罵咧咧地走來了……

    第三部分第46節 走進了另一個黑暗的世界

    小兔子夢遊似的在黑暗的巷道中走著,跌跌撞撞,走得很慢。他那戴著破柳條帽的昏沉沉的腦袋,好幾次撞到了巷道兩側的棚腿上,他都沒覺出太大的疼痛,仿佛脖子上的腦袋已經不屬於他,他的魂靈已和他的身體分離了似的。

    他一次又一次被二牲口和三騾子遠遠拋在後面,而當他慢慢悠悠趕上他們的時候,他們又開始往前走了。連續很長時間,他都沒得到休息的機會。他變得呆滯而麻木,他那幾乎變得一片空白的腦袋裡只剩下了一個簡單的念頭:向前走,活下去!他不願多說話了,不管二牲口用什麼惡毒的語言罵他,他都不作聲,他不願意為此多付出一點力氣。

    棗紅馬打死之後,他們三人也累得半死;他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然後,才開始動手扒出那匹馬。他們先守著死馬飽餐了一頓,爾後將馬肉砍成許多小塊,帶了上路。只走了一小段路,他們就走不動了。飢餓給他們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們帶的馬肉太多了,成為一種沉重的負擔,他們只好扔掉一些——二牲口扔掉了三分之一,三騾子扔掉了幾乎一半,惟有小兔子一點沒扔掉,他把一塊足有二十餘斤的馬肉時而抱在懷裡,時而馱在背上,死活不鬆手,搞得二牲口和三騾子毫無辦法。  

    扔掉多餘的馬肉之後,二牲口和三騾子想出一個辦法,他們用斧子把馬肉割成了一個個小條條,又把各自的衣褲全脫下來,撕成一根根布條兒,將馬肉用布條縛在赤裸裸的身上。

    小兔子身上縛的馬肉最多,不但整個腰間縛著一圈,連脖子上、胳膊上也搭著腥濕的肉條兒。開始,他並沒覺著重,可走著走著就撐不住了,他身上淌了汗,掛在腰間的肉滑溜溜地直往下墜;怎麼扎,布條兒也扎不緊,一路上滴滴答答掉了幾塊。掉了他就拾起來,往肩頭上搭,從沒想過要扔掉一點兒。每到這時候,前面黑暗中便傳來二牲口粗野的呵斥和責罵聲;二牲口罵他太貪心,幾次逼著要他扔掉一些肉,他就是不聽。

    他變得孤獨起來,他不再像過去那樣信任二牲口,他甚至不願意和他近近地走在一起,他討厭他的呵斥!他樂意一個人默默地走他要走的路。現在他不怕了,什麼也不怕了,他身上縛著這麼多馬肉,足夠吃十幾天哩!

    然而,二牲口卻一次又一次地等他,開始還罵他,後來也懶得罵了,只等他走到身邊,便默默地繼續向前走。

    現在,他又遠遠落在了後面,他聽不到二牲口和三騾子的腳步聲,聽不到他們的喘息、咳嗽和呻吟聲,他只聽到自己胸腔里那顆弱小的心在怦怦跳動,只能聽到自己赤裸的腳板踏在泥濘的路面上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這聲音仿佛很遙遠,仿佛是從深不可測的地獄深處傳來的。他木然地走著,兩隻手機械地向前摸索著,每走三步,他便摸到一根棚腿;每摸到一根棚腿,他的心便一陣陣激跳——有一次,他在一根棚腿後面摸到了一隻被炸飛的人的胳膊;還有一次,他摸到了一具歪在煤幫上的屍體。他已不感到害怕,他的手摸在人屍上和摸在馬屍上的感覺是一樣的。他甚至想到,假如馬肉吃完了的話,人的屍體也是同樣可以吃的!

    腳下的道路很難走,又是水又是泥,有的地方泥水幾乎陷到他的腳脖子。他正在通過一段風化頁岩的地段。由於地下淤積了一層又一層沉澱的岩粉,巷道變得低矮起來,有很長一段巷道只有半人高,他被迫彎下腰,垂下頭向前蹭,就這樣,他的腦袋和脊背還是不時地碰到頂板上。腦袋上的破柳條帽被碰掉了好幾次,燒傷的脊背也碰破了好幾處。他被碰得暈頭轉向了,他只好趴下來,趴在滿是泥水的地上爬。當他酸疼的膝頭壓在淤積著岩粉的地上時,他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快意,一瞬間他甚至不想走了,他想把整個汗津津的身子全陷到鬆軟而涼爽的泥水裡,像狗一樣好好地趴在地上喘息一陣,打一個盹,做一個夢,做一個關於陽光、關於土地、關於母親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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