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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鋪的男人們是屬於她們的,同時,也是屬於礦井的。大華公司在這裡開礦以後,這裡的男人們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地和礦井發生了聯繫。鎮上胡、田兩姓家族中的無地鄉民最先投入了礦井的懷抱,他們像外來的客籍窯民一樣,腋下挾著煤鎬,頭上戴著柳條帽,手裡提著礦燈,到深深的地層下尋找他們的紅高粱、金玉米去了。他們的眼睛發亮,心裡發狂,他們都做著熱辣辣的夢,都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從深深的地下扒出一堆堆老洋,用來置田買地。後來,有地的鄉民們也陸陸續續下窯了——農閒時無事可干,總不能在家白吃飯呀,下了窯,好歹能扒拉出兩個現錢花花,這又何樂而不為呢?還有一些有錢有勢、有辦法的人,自己不敢下窯玩命,又想變著法兒撈點錢,便也和大華公司的礦師、技師們拉起了近乎,包起了一個個大櫃……
開初,下窯的人是被人家瞧不起的,有田有地的老輩田家鋪人一概把窯工們稱為“窯花子”。他們固執地認為:人生在世若要往高處走,則做官;往富處走,則經商;往實處走,則種地;下窯刨煤決非正道。田二老爺就是這樣認為的,他一貫不主張田姓鄉民下窯刨煤,然而,田二老爺卻管不起田姓鄉民們飢餓的肚皮,鄉民們為了肚皮,偏要下窯刨煤,二老爺也攔不住。
攔不住,二老爺也就不攔了。後來,二老爺自己的遠房兄弟田東勤也在公司包了個大櫃,專招田姓鄉民下窯哩!
下窯的鄉民們也沒離開他們腳下的土地。他們下窯刨煤,說到底還是為了土地。自打鎮上的幾個爺兒們在窯下幹了幾年,置了幾畝薄地之後,他們就覺著自己有奔頭了!他們也認定自己會成功—— 哪怕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他們總能刨出他們的土地來!人生一世,不能沒地呵!那些從山東、河南、皖北過來的客籍窯民似乎也根本沒打算在田家鋪打萬年樁。別的不說,光瞅瞅他們的破草棚、爛茅屋就可以明白個大概了。他們也想從田家鋪礦井下的煤層里扒拉幾個錢,然後回老家蓋屋買地!
在田家鋪鎮子的分界街上,窯工和鄉民是分不清的,街頭踅足的男人們既是窯民,又都是鄉民。農忙時,他們都屬於土地——屬於自己的、或別人的土地;農閒時,他們又一概屬於礦井。土地和礦井,是田家鋪男人們的依託之物:土地是根本,礦井是希望,希望是為了根本而存在的。他們並不熱愛礦井,並不把下窯當作自己的終身職業,只是想借礦井這個怪物來謀求他們想得到的東西。他們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被拴在井架上,被埋在井坑裡,他們總是把希望寄托在明天:明天想必會比今天更好。
一個個明天過去了,一個個希望破滅了。他們的精神漸漸麻木了,像磨道上的驢一樣,周而復始,一圈圈走著,把他們最初的夢想一點點忘光了……
突然來了一聲爆炸,突然一千多名夥伴被礦井吞噬,田家鋪的男人們這才警醒,這才覺著發生了點什麼不合理的事情。他們有了一種受騙上當的感覺,他們倔強的生命一下子變得躁動不安起來,他們極一致地認為:得和面前這個罪惡的礦井算算帳了!
他們要亮開嗓門喊、張大嘴巴叫,把他們的仇恨、怨氣和他們的不平,統統發泄出來——為那些死難的窯工、也為他們自己悲慘的命運和無可挽回的絕望!
在公事大樓廣場上,田家鋪的男人們就準備鬧事了,他們不怕那些大兵,他們往日也打過仗哩!可田二老爺和胡貢爺卻不讓他們鬧,無奈,他們只好回去。他們等著田二老爺和胡貢爺與公司的那幫王八蛋們辦交涉,一旦交涉也辦不成,他們就非打不可,非把這個該死的公司搗毀不可!
悲哀而絕望的哭聲從五月二十一日的那個災難之夜開始,便充斥了田家鋪鎮分界街兩旁的每一間茅屋、草棚。田家鋪的女人們哭啞了嗓門,哭腫了眼睛,哭到了欲哭無淚的地步,五月二十二日幾乎整整一天,田家鋪鎮炊煙全無,悲痛欲絕的田家鋪人大都忘記了自己飢餓的肚皮,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忘記了不該忘記的許多、許多事情。二十二日下午,整個田家鋪礦區下了一場大雨,仿佛老天爺也為田家鋪的巨大災變傷了心,把傾盆的淚水從天上灑到了人間。
孩子們也在哭。孩子們的哭聲是由女人們的哭聲誘導出來的,斷斷續續。他們還太小,還不能完全弄明白,這場災變對他們今後的生活將意味著什麼。他們的哭聲,只是對母親們哭聲的一種響應,他們眼神中充滿了疑問,哭聲中透著一種迷惘。
田家鋪倖免於難的男人們在女人面前表現了他們極大的克制與鎮靜。他們絕大多數人沒有哭——他們來不及哭,他們也不能哭,他們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他們要為挽救遇難的工友們竭儘自己的全力,要憑自己的力量、憑自己的努力,穩定住一個個被炸毀了的家庭,維持住田家鋪鎮的基本生活秩序。
然而,當公司和官方組織的第一次搶險宣告失敗後,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也沉不住氣了。分界街和分界街兩旁的雨巷裡開始出現他們蹣跚的身影;一聲聲悶雷般的、發自肺腑深處的嘆息,充斥了田家鋪的每一條街巷,在嘆息的同時,他們的臉膛上也滾下了淚珠……
翌日,開到田家鋪鎮上的張貴新的大兵們介入了田家鋪人的生活。奉命駐紮在鎮上的大兵為一個營,約有五百人。鎮議事會議長張大頭把鎮裡的一所公事房讓了出來,安置了一個營部和百十個大兵,剩下的一部分,就分散住在各窯戶區里。
大兵們出現在窯戶區後,或多或少給人們帶來了一點精神的安慰,同時也給死氣沉沉的田家鋪帶來了一線生機。大兵們要吃飯,田家鋪的女人們只好忍著悲痛,燒起爐灶——這些女人們認為,大兵們是來拯救他們的男人的。她們自己吃不下任何東西,也得像個真正的主婦那樣,好好款待大兵們。尤其是聽說在下井救人時,五名當兵的弟兄丟了性命,她們愈加感動了。
就這樣,由於大兵們的介入,五月二十三日上午,田家鋪窯戶區上空出現了生命的炊煙。
大洋馬的面前站著一個兵,這個兵高高的,瘦瘦的,看樣子大約有二十七八歲;長方臉,大眼睛,鼻子高而且直,模樣挺招人愛。他不住大洋馬家,是住在對門田老八家的院裡,可他偏偏跑到這兒來,一來,便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盯著她看,要給她挑水。
她不知道自家的水缸里有沒有水,可她估計沒有。她從來不挑水,挑水的事歷來是那個死老頭子乾的,那死老頭如今埋在井下了,這一天一夜,水缸里的水也許快用完了。
那就讓他挑吧!
她將一根油光鋥亮的竹挑子和兩隻黃鏽斑斑的鐵桶提到那大兵跟前,嘴兒一努,慷慨地賞賜給他一個效勞的機會。
“謝謝大嫂!”
她的嘴角掛上一個嘲諷的笑。這些男人們的心理,她摸得透透的。
她長得不賴,大眼睛,長睫毛,麵皮白嫩,而且,身體很高,奶子很大,頗有些毛子相。因此,田家鋪的人便叫她大洋馬。她的真實姓名叫什麼,除了她自己和那個死老頭子外,田家鋪沒人知道。她和她那個死老頭子,都是外來戶,是從北面的一個什麼地方跑到這裡來的。有人說他們是犯了什麼案子,跑到這兒來避風的;也有人說,她當過婊子,是被那死老頭子拐到這裡來的。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