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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這意思在張大頭面前不能露出來,胡貢爺懂韜略哩!胡貢爺的頭腦決不像田東陽想像的那麼簡單,也決不僅僅只會殺人鬧事,胡貢爺一沾上了“政治”,便聰明得多了。胡貢爺是要借張大頭、借張大頭的二叔縣知事張赫然之手,搞掉田東陽,自己當一當董事會會長!
於是乎,談得投機,談得痛快,談到了很晚,他便在張大頭府上吃了一頓飯;於是乎便受了陷害,便跑了肚子……
那夜,胡貢爺往屋後的茅廁跑了三次。
第三次在茅坑的石階上蹲下的時候,肚子裡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可供排泄了,只是一陣陣地疼痛。他在石坑上蹲了半天,待那一陣陣疼痛過去之後,便提起褲子準備回房躺下。剛出茅廁,走到前院的花圃旁,他便被那來自地下的猛烈震動摔倒在地上。
一時間,他沒意識到這是災難,他以為是自己身體虛弱,力不能支,被什麼東西絆倒的;後來,又更加深刻地懷疑起張大頭,斷定自己是中了毒,受了嚴重的陷害。他忽然有了些後怕,覺著不該在張大頭面前說得那麼多,言多必失,想必他已酒後失言,暴露了心跡,惹起張大頭的嫉恨,因而才……
他躺在地上喊了起來:
“來人呵!來人呵!”
不知究竟是他喊醒了家裡的人們,還是來自地下的轟轟烈烈的爆炸攪醒了這個大戶人家的好夢,滿堂兒孫和家丁、僕人都跑了出來——卻沒有一個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們都在那兒驚慌地東張西望。
這時,胡貢爺才開始清醒過來,他注意到,這個小鎮上似乎發生了什麼,大地在他身下不安地躁動著,房上的磚瓦發出了奇怪的顫響,一種他從未聽到過的轟隆隆的聲音,貼著濕漉漉的地皮,隱隱約約傳到了他的耳朵里。繼而,他也和所有田家鋪人一樣,看見了那團沖向半空中的濃煙大火,看到了那大火極其壯觀地躍上夜空,像一輪近在咫尺的耀眼的太陽!他的家院裡沒有點燈,可大火卻將整個院落照得如同白晝!
胡貢爺一骨碌從地上爬將起來,呆呆地盯著那火光和那燃燒的井架看。過了一會兒,他向身邊的家人們發問道:
“怎麼回事?嗯?怎麼回事?大華公司失火了麼?”
“貢爺,恐……恐怕是礦井裡的髒氣爆炸吧?要不,不會那麼厲害。”說這話的是一個下過窯的家丁。
髒氣爆炸!是的,胡貢爺懂了,這髒氣端的厲害,光緒年間直隸總督李鴻章在青泉辦官窯時,便炸過一回,死了百十口子哩!
好!炸得好。
肚子竟一下子不疼了,胡貢爺像剛剛過足了菸癮似的,一下子空前振奮起來,他覺著這是他顯示才能、收拾世界的機會到了。他決不能袖手旁觀,說啥子也得挺身而出,為田家鋪鎮、為苦難窯工、為進一步擴大自己的政治影響,好好地干它一番!
第一部分第5節 胡貢爺犯了一個政治錯誤
忽閃、忽閃的火光映照著胡貢爺鐵青的臉龐。胡貢爺不由得產生了一種神聖的使命感和莊嚴的責任感。他用一副十分“政治”的頭腦,嚴肅而認真地想:現刻兒,他不出面,誰還能出面呢?誰還有資格出面呢?難道讓田東陽出面領導窯民嗎?不!決不能!只有他胡貢爺有能力、有氣魄領導廣大窯民和大華公司辦交涉!
是的!得把一切都搶到田東陽的頭裡!
胡貢爺恢復了常態。他乾咳了兩聲,不容置疑地大聲命令手下的家丁:
“備轎!趕快備轎,我要到大華公司去一趟!快!快一點!”
兩個家丁慌忙抬出一乘小巧的便轎。
胡貢爺不顧一切地將乾巴精瘦的身子壓到便轎的坐榻上,一隻腳在匆忙中被轎槓絆了一下,鞋子跌落在地上。貢爺顧不得去拾地上的鞋子,逕自拍著轎槓,喝令起轎。轎子衝出胡家大院約摸有半里路光景,一個駝背的老家人才拾起鞋子追上前去,給胡貢爺套在腳上。
大華公司報警的汽笛還在那裡不斷聲地嗚嗚長鳴,整個田家鋪鎮都被這沒完沒了的汽笛聲籠罩了、淹沒了,仿佛偌大的世界只剩下這麼一種單調而悽厲的聲音。那一夜,生息在田家鋪這塊黑土地上的人們,全被這汽笛聲驚醒了——不管是老人、還是孩子;不管是體面紳耆、還是窮苦窯工;不管他睡得多實、多死,反正都醒了!事後,大伙兒才知道,那令人膽戰心驚的汽笛聲,竟斷斷續續地響了三個小時零十分鐘……
這汽笛聲是長鳴的喪鐘。
這汽笛聲從拉響的那一瞬間開始,便給田家鋪人留下了永遠不能忘懷的深刻記憶,他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年、這一月、這一天的這麼一個非常的時刻——這可怕的汽笛聲在他們以後的幾代人耳旁一直響個不停,甚至連當時還未問世的孩子,也受到了這汽笛聲的驚擾。
在汽笛長鳴的三個多小時中,大華公司主井的井樓一直“嗶嗶”地燒個不停,直到井樓上所有的木頭全燒光了,鋼鐵井架軟軟地坍塌下來、橫七豎八地蓋住了大半井口,大火才漸漸熄滅。
那夜湧入大華公司的人流,決不下一萬五千之眾,以燃燒的主井井樓為中心,大華公司礦內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站滿了人,除了在最初的擁擠與騷動中被踩死的那個可憐的寡婦和孩子外,還有不下幾十人被撞傷、擠傷……
胡貢爺那夜也差點兒被擠傷。
胡貢爺犯了一個政治錯誤,他實在不該坐著便轎到大華公司去。他完全沒有料到那夜分界街上會一下子聚集了這麼多人,更沒有料到街上的人們會那麼瘋狂——竟然完全不把田家鋪鎮惟一的一個貢爺看在眼裡!
從胡家區的巷口一出來,望著滾滾東進的人流,不可一世的胡貢爺便發現了坐轎的危險性,他突然覺得:屬於兩個家丁的四條腿,遠不如自己的兩條腿可靠,自己坐在轎上極有可能遭到新的陷害!胡貢爺是玩“政治”的,胡貢爺可不是傻瓜!他決不能冒著轎子被擠翻的危險,去擴大自己的影響。
貢爺主動下了轎。但卻又不讓家丁回去。貢爺精明著哩,為了使自己不受陷害,他吩咐家丁們抬著空轎在前面開路,又順手從人流中拽住兩個胡家的窯工在身後護著。
這兩個窯工中有一個便是三騾子胡福祥。
胡福祥那夜委實是昏了頭——被瘋狂的殺人念頭攪昏了頭,看到大華公司主井井樓上的大火,他竟沒有想到是髒氣爆炸,還以為是他媽的地震!待公司的汽笛拉響,許許多多人順著分界街向大華公司擁去時,他才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了,腦子裡產生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趕快到胡家大院找胡貢爺,商量下窯救人!他知道貢爺的秉性為人,知道在這種時候只有胡家的貢爺能夠挺身而出、號令四方,帶著胡氏男兒和廣大窯民跟大華公司的王八蛋們干!
他在分界街的人流中擠了半天,幾次險些被人撞倒,最終擠到了“福記酒家”大門口。然後,順著“福記酒家”的屋檐,溜到了胡家區的巷口,不料,就在這巷口上碰到了貢爺的便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