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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崇敬劉先生,他覺著劉先生講的話處處在理。真的呢,在這場災變中田二老爺和胡貢爺家都沒死什麼人,他們如此積極參與,肯定是有各自的目的的!他們決不是真心實意地要為大伙兒主事,而是要藉機撈點什麼!他不能上這當,不能被這兩位老爺當槍使。
在四面八方的槍聲驟然響起時,他帶著兩個客籍窯工,從斜井下窯了。他們提著油燈,帶著一把煤鎬、兩把小鐵鍬,準備打通斜井的道路。幾日前,他們試著想從風井、副井和主井下到窯下,結果,都未成功。副井和主井下面大火在猛烈燃燒,人根本下不去;風井的風車關閉了,傾斜的風巷裡布滿煤煙,也無法深入。惟一的希望只有斜井,而斜井下面冒頂十分嚴重,通往窯下的道路被堵死了。
他們準備把斜井下的道路打通。
斜井裡的下坡道很陡、很滑,頭頂上時常有水落下來,滴到他們頭上、臉上、脊背上。巷道里卻不涼,由於巷道的下端被堵死了,地面上的風吹不到窯下,走過斜井鐵柵門,下到地下百十米處時,整個巷道便顯得異常悶熱。
走在最前面的鄭富第一個把身上的小褂脫了下來。
在他脫小褂的時候,身邊一個叫伍三龍的窯工也停住了腳,不無擔心地問:
“老鄭哥,這他娘的連一絲風也沒有,會不會把咱們憋死?”
鄭富用脫下來的破褂子揩了揩臉上、額上的汗水,氣喘吁吁地道:
“不會!不會!咱們離地面並不遠,這裡斷風也沒有多長時間,不會憋死人的,別自己嚇唬自己!”
鄭富將放在煤幫上的油燈舉了起來,擰亮燈火,對著頭上的棚梁照了照,又說:
“有風沒風倒還是小事,我擔心的倒是這些棚梁!三龍兄弟,你瞅瞅,這些棚梁有幾根好的?全他娘的朽了!只要上面稍微一動,咱們也得被窩在裡面!”
伍三龍也舉起燈看了看,臉孔一下子拉長了。的確,鄭富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他們頭上的棚梁也像田家鋪鎮上的田二老爺和胡貢爺一樣,有點靠不住,橫架在兩側棚腿上的木樑大都長滿白白綠綠的霉毛,腐朽得變了顏色,有的棚梁還在往下掉渣,有的棚梁已經折斷了。
“媽的,這些棚梁早就該換下來了,公司的那幫王八蛋也不知道整天都是幹什麼吃的!”伍三龍罵。
走在最後面的八號櫃窯工大老李一步一滑扶著棚腿跟上來了,嘴裡咕嚕道:
“幹什麼吃的?他娘的指著咱們賣命吃的!你伍三龍喊啥哩?”
“走吧,我的兒,別在這裡罵娘了,咱們還是抓緊時間干吧!”
大老李逕自朝前走去。
鄭富和伍三龍一前一後跟了上來,三盞油燈的燈火連成了一條不斷晃動的光明的鎖鏈,緩緩向礦井的縱深部位墜落。
置身在這條件惡劣的井坑裡,鄭富不由得想起了許多問題。這些問題關係到廣大窯工,也關係到他自己的切身利益。他覺著,窯工們太苦了,境遇太悲慘了,而過去,他和他的同伴們竟沒有意識到,竟認為這一切都是合理的,竟以為是大華公司養活了他們,從沒想到是他們養活了大華公司的資本階級!大華公司的王八蛋們一門心思賺錢,從不把窯工們的死活放在心上,坑木腐爛了不予更換,髒氣這麼嚴重還不停工,結果才導致了如此嚴重的災難。
可悲的是,直至今日,許多窯工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認為這一切是合理的哩。
他追上了大老李,和他走了個並肩:
“老李哥,咱鎮上這陣子來了個省城的先生,你聽說了麼?”
“是不是姓劉,省城報館的?”
“是的,是姓劉。我和這劉先生拉過呱,明白了不少道理,這先生沒架子,專愛找窯哥們拉呱,還用小本子記哩!”
大老李的粗鼻孔里哼了一聲:
“屌用!”
“哎,可不能這麼說!老李哥,他講的這些道理呀,句句對咱心思!人家講,咱們國家旁邊,有一個國家叫俄國,人家窯哥們的日子過得比咱們好!”
“人家是人家,咱們是咱們!眼熱人家,你老鄭來世也托生成個鵝,到人家鵝國去!”
“老李哥,劉先生的意思是說,人家俄國能鬧出個窮苦人當家作主的天下,咱們只要齊心協力,也能鬧得成!”
大老李低頭看著腳下,冷冷地道:
“甭信那些片兒湯,這都是他娘的日唬人的玩意兒。早些年鬧民國的時候,那些有頭有臉的人說得也挺好哩!可眼下你瞅瞅,好在哪裡?!我看還不如大清皇上坐龍廷的時候哩!”
伍三龍也聽過劉先生的教誨,也信仰劉先生的主義,愣愣地插上來道:
“老李哥,你純粹是個又硬又臭的死戇頭!你就不想長點工錢?不想把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不想讓大華公司的王八蛋們變得規矩些?”
“想,我都想,要依著我的心思,我他娘的還想把大華公司的龜窩給端了呢?!行麼?辦得到麼?我的兒喲,這都是命,命中只有九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
“不!劉先生講,這不叫命,這是資本階級對我們窮苦人的壓迫、剝削造成的!你想想,大華公司李士誠從來沒下過窯,從來沒刨過一筐煤,卻憑著咱們的勞動,吃魚肉、住洋房,他哪來的錢?他的錢就是靠我們賺來的!據劉先生講,咱們刨出的煤只要運到江南,一噸能賣十幾塊大洋,可他給我們的工錢,每噸煤平均不到一毛錢,你想想,他的心有多黑?!”
大老李很吃驚:
“真有這樣的事?公司不是一直嚷著銀根吃緊,老埋怨咱們的煤炭賣不出好價錢麼?!”
“那是騙人的!他李士誠開礦就是為賺錢,沒有錢賺,他早就關門停產了!他們為了多賺錢,簡直不顧咱窯哥們的性命!據一些知情的夥計們講,井下有髒氣,公司的王八蛋也是知道的,他們根本不把咱們的生命當一回事,結果……”
這結果不用說了,大老李自己知道。他的一個在井下看守風門的兒子也被埋到了裡面,否則,他對下窯救人也不會這麼熱心的。
“老鄭兄弟,這劉先生講得還確有道理哩,趕明兒有機會,咱也去找他拉拉呱!”
大老李向劉先生的主義靠攏了。
說話間,他們三人下到了斜井縱深四五百米處,在一片橫七豎八的塌落物面前停住了。他們將燈掛在棚腿上,先把兩架倒下來的棚腿扶正,把埋在矸石、煤塊中的兩根棚梁扒了出來,然後把兩架棚子重新扶好、打牢,這才操起煤鎬、鐵銑幹了起來。
他們堅信窯下還有活人。
他們要把他們救出來……
第四部分第53節 二老爺真的挨打了
一陣隱隱而來的脹痛將田二老爺從睡夢中喚醒。田二老爺睜開一雙沉重的眼皮,馬上從紅木立櫃的穿衣鏡里看到了一張陌生的面孔。這張面孔蒼老頹喪,額頭上深嵌著一道道不規則的皺紋,皺紋上沾著幾點凝固的血滴,像趴著幾隻討厭的蒼蠅。臉是變了形的,左臉比右臉格外肥胖一些,飽滿一些;而且,顏色也不同於右臉,右臉蒼白無光,左臉卻紅腫帶紫,紫中發亮。左臉顴骨上的皮肉明顯被打傷了,破皮處滲出了不少血,整個臉孔就好像一個長得不正而又摔傷了的大鴨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