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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他更希望二牲口和三騾子之間展開一場搏鬥。如果他們能幹起來,他就不必費什麼精力了!不管誰打死了誰,對他都會有好處的!
他注意著二牲口的腳步聲。二牲口的腳步聲比三騾子的腳步聲要沉重得多,他因此判定:二牲口先倒下去的可能性要比三騾子大得多。有一次——當他扶著一根歪斜的棚腿喘息的時候,他聽到身後“撲通”一聲,心中一陣狂喜,以為二牲口終於不行了,他想摸過去看一下。可還沒等他轉過身,二牲口又氣喘吁吁地爬了起來,可憐巴巴地喊:
“騾……騾子!兔……兔子,等……等……等我呀!”
從二牲口的呼喊聲中,他又判斷出,二牲口還能勉強支撐一段時間,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徹底倒下。他失望地扭過身子,又木然地向前走了。
前面依然是永恆的黑暗。
三騾子最先摸到了那扇又寬又大、又高又厚的風門。最初,他沒意識到這扇風門對他意味著什麼,他甚至沒有意識到他摸到的是風門,他以為是一個機器房的大門。他用肩膀扛了一下,想扛開門,走進裡面歇一下。然而,扛了幾次,他也沒扛動,門裡面有一股強大的、具有彈性的力量將門壓死了。這時,他才猛然想到:這是一條主風道的風門,他一下子想起了斜井,想起了通往地面的道路。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周身熱血一下子升到了腦門,他那乾枯的、深深陷下去的眼窩裡湧出了熱淚。他緊緊抓住風門上的鐵把手,才沒讓自己的身子倒下去。他想向身後的二牲口和小兔子喊,可嘴唇動了半天,嘴裡也沒發出一點聲音。
他又試著扛了一下。
風門支開了一道小縫,槍彈一般堅硬的風從門縫裡鑽了出來,幾乎將他推倒在地。他的身子晃了一下,離開了風門,風門又“啪噠”一聲死死合上了。
他轉過身子,倚在風門上喊:
“快,快來呀,我……我們走到斜井下了!這……這裡是……是風門!”
是的,這是風門。
這是生命之門。
這是希望之門。
他的喊聲給了小兔子和二牲口極大的刺激,黑暗的巷道里響起了一陣陣滾爬、跌撞的聲響,響起了小兔子和二牲口帶著哭腔的呼應:
“來……來了!我……我們來了!”
“騾……騾子!來……來扶我一把!”
三騾子一下子慷慨起來,他不再顧惜自己的體力,他離開風門,順著巷道的一側向回摸,摸到二牲口之後,將他的一隻胳膊架了起來。
他們三個人在這道生命之門下面會合了。
他們用肩頭、用臀部、用脊背緊貼著這扇風門,一齊用力。
風門支開小半邊,沒容他們用腳抵住,又“啪”的一聲關嚴了。
小兔子被打回來的風門撞倒在地上。
小兔子躺在地上大笑起來。
二牲口和三騾子也大笑起來。
陰森的巷道里充滿了生命的歡娛、生命的笑聲!
三個人的肩頭、脊背、臀部又緊緊貼到了風門上。
二牲口喝起號子,三騾子和小兔子跟著呼應:
“夥計們來!”
“嘿喲!”
“齊使勁來!”
“嘿喲!”
“這風門來!”
“嘿喲!”
“好他媽的重來!”
“嘿喲!”
“扛開它來!”
“嘿喲!”
“就走上窯來!”
“嘿喲!”
在這號子聲中,風門一點點扛開了,倚在風門口的小兔子第一個躥出了風門,緊接著倚在中間的二牲口也離開了風門。二牲口離開風門時,防了一手,他知道風門的力量很大,搞得不好,會把三騾子一人打到外邊,他抓住了風門的門沿:
“快!騾子!快過來!”
風門被風鼓著,像匹野馬,拼命往回掙,二牲口一把沒抓住,猛然閉合的風門還是將三騾子的一隻胳膊給擠住了。
三騾子慘叫一聲,掛在閉合的風門縫上昏了過去……
第五部分第72節 鮮血擦亮了她們的眼睛
三騾子醒來時,已安然躺在二牲口身上。他那隻被夾在風門上的胳膊已經斷了,肘關節以下的部位軟軟地掛落下來。他顧不得胳膊上的疼痛,掙扎著爬起來,對二牲口道:
“二……二哥,走!咱……咱們走!”
他們又打開了第二道風門,然後,沿著斜巷向上爬;爬了約摸半里路的樣子,又一堆冒落的矸石,將他們的去路擋住了。
他們不得不再一次和這些冒落的矸石作戰!
他們從死亡地獄爬到了這裡,爬到了希望的邊緣上,他們已取得了一個又一個的成功,他們馬上就可以做自己生命的主人了,他們不能在這最後一堆阻礙物面前失去勇氣!
他們瘋狂地撲到了面前的堵塞物上,用最後一點殘存的力氣拼命扒了起來。
然而,他們畢竟經歷了太多的磨難,畢竟都奄奄一息了,面前的矸石、煤塊對他們來說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小兔子第一個意識到了這一點,扛開風門給他帶來的欣喜又被深深的絕望取代了。他痛苦地想:也許這裡就是他們最後的墓地,也許他們誰也不能走出這塊墓地了……
他又一次想到了吃人與被吃!
他不再那麼賣力了,他儘量躲懶,只把身下的矸石撥得嘩嘩響,卻決不像二牲口和三騾子那樣把最後一點力氣都使出來。
二牲口和三騾子很快便發現了這一點,他們撲過來揍他;他便往斜巷下面滾,躲在黑暗中支起耳朵聽他們的咒罵聲,也聽他們的幹活聲。他很清楚,他們的生命是聯在一起的,他們扒通了道路,也就等於他扒通了道路;他們出得去,他也就出得去;他不能為此耗費寶貴的力氣,他的力氣要用在關鍵的時候,用在最後走出斜井的道路上。
他依然覺著自己有被吃掉的可能。
他認為,他們說他不賣力,是在為吃他尋找藉口!尋找理由!
他們真壞,他們吃人還要找理由!
那個頑強的、不屈不撓的念頭又在他腦海里浮現出來:
“你們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們!我要吃掉你們!”
萬萬想不到,就在他想到這一切的時候,前面的黑暗中傳來了二牲口驚喜的喊聲:
“通了!扒……扒通了!”
公司大門被攻下之後,戰爭變成了屠殺,大兵們像發了瘋的屠夫一樣,在礦區內橫衝直撞。他們端著發熱的鋼槍,瞄著所有不戴軍帽的腦袋開火,幾個未及逃出礦區的大華公司的礦師、職員也莫名其妙地吃了他們的槍子兒。他們不但衝著活人開槍,就連躺在地上的屍體也不放過—— 據說他們吃了這些“屍體”的虧,有些未來得及撤退的窯民,乾脆躺在地上裝死,等他們衝到面前,就跳起來和他們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