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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狼羔子死了。
三騾子和小兔子也從洞口爬了過來。
三騾子問:
“剛才是怎麼回事,真有狼麼?”
二牲口躺在地上喘息著,有氣無力地道:
“人,一……一個人咬……咬我……咬掉了一……一塊肉,哎喲,疼……疼死我了!”
“那人呢?”
“被……被我掐……掐死了!在……在我腳下,你……你去摸摸!”
三騾子在二牲口腳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個瘦小的屍體,那瘦小的屍體一絲不掛,身上幾乎沒有一點肉,兩條腿像兩根干硬的木棍,而且,有一條腿還斷掉了。三騾子摸到“它”時,“它”身上還殘存著一絲兒溫熱。
“二……二哥,是……是個孩子呀!”
“是……是個狼……狼羔子!”
“是個孩子!孩子!”三騾子大叫起來。
三騾子想起了他在井下做童工的孩子。他也有一個和這死去的孩子一般大的兒子被埋在了這深深的地層下,他沒來由地將自己的兒子和這個被掐死的孩子聯繫到了一起。他想,也許他的兒子就在這條巷道里,也許他的兒子還活著,也許他的兒子正奄奄一息等著他來解救,也許 ——也許這個被掐死的孩子,正是他的兒子!
他痛苦地俯下身子,再一次撫摸著那死去的孩子,希望能在屍體上摸到可以證明他的猜測的某些特徵。
然而,沒有。
什麼特徵也沒摸到。
他想,這時如果有一根洋火就好了,只要劃亮一根洋火,他就能看清這個孩子的面龐了—— 哪怕餓變了形,他也能認出他的兒子來。
可是,他們早已沒有洋火了……
在這深深的地下,他們早已失卻了光明。一路上,他們只要一碰到屍體便亂摸一陣,可他們再也沒發現一盞完好的油燈,沒找到一點兒燈油……他們只得像生活在黑暗中的動物一樣,憑直覺、憑記憶、憑生存的本能摸索、掙扎。
他只得放棄了辨認這個孩子的努力,心裡暗暗為自己的兒子禱告著,希望他活著、希望他能在他之前爬上井去。他儘量不去想這個已經死去的孩子,他竭力安慰自己,竭力使自己相信,這個被二牲口掐死的狼羔子一般的孩子和他的兒子沒有任何關係!他的兒子哪怕餓死,也不會去啃別人身上的肉!是的!他的兒子決不是狼羔子!
他的眼窩裡滾下了兩滴熱乎乎的淚珠。淚珠順著臉頰、順著鼻根,流進了他的嘴角里,他嘗到了淚水那咸絲絲的味道。
“二……二哥,你……你不該掐死他!”
二牲口還躺在地上呻吟著。他一邊呻吟,一邊道:
“騾、騾子,你……你……你說他……他娘的混帳話!我……我……我不掐死他,哎喲,他……他得吃……吃了我!哎……哎喲!”
“可你不該掐死他,不該、不該!”三騾子撲到二牲口面前,揪住二牲口的頭髮,在空中晃蕩著,“我們還有馬肉!我們過來以後,可以給他馬肉吃!他……他還是個孩子呀!我……我也有一個孩子在……在這礦井下呵!”
三騾子臉上的淚落到了二牲口赤裸的胸脯上,他那抓著二牲口頭髮的手鬆了下來,他的臉痛苦地埋到了二牲口的胸脯上。
二牲口掙扎著要起來,起到半截,又躺下了,他身上壓著三騾子,起不來。
他氣喘吁吁地道:
“騾、騾……騾子,你要……要恨……恨我,就……就把我掐死吧!我……我田老二不是人!我……我……來……來掐吧,騾……騾子!”
三騾子卻沒有動手。
三騾子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
哭了好大一會兒,三騾子才道:
“二……二哥,咱……咱們走吧!我……我懂!我他娘的都懂!這……這事怪不得你的!走吧!走……走吧!”
三騾子扶起二牲口,像扶著自己的親兄弟似的,順著巷道的一側,慢慢向前摸去,小兔子一步不離地跟在後面,靜寂的、黑暗的巷道里又響起了三個用生命的腳步踏響的聲音……
地下開始出現了水。
越向前走,水越深。
第四部分第60節 他們這幫人完全瘋了
開初,這地下的水是淺淺的,僅僅沒過他們的腳踝;後來,漸漸沒過了他們的膝蓋;再後來,竟淹沒了他們的大腿。正面依然有一陣陣溫吞吞的、帶著煙味的風吹過來,這說明,巷道是通的,地下水並沒有將整個巷道都淹沒。
然而,他們不敢冒險向前走了。情況很清楚,他們在向一條下巷走,越往下,水積得越深,儘管巷道是通的,可能否走得過去,卻很難說。
水面上漂著一具具屍體,屍體散發出一種難聞的惡臭,他們感到頭暈、噁心。小兔子嘔吐了兩次,把吃進肚裡的那些變了質的馬肉又從嘴裡吐了出來。二牲口也扶著棚腿一陣陣乾嘔,只有三騾子好一些,他沒有要嘔吐的欲望,只是感到有些餓,渾身上下一陣陣發冷。
在沒到大腿根的冷水裡,他們站住了。
“二哥,不行,不能走下去了!咱們得先找個地方歇一歇,吃點東西!”三騾子道。
“行,行呵!可……可也不能退回去,那得退多遠,咱們還是往前走一段吧,說不定巷道旁邊就有避風的洞子!”二牲口道。
“還是往前走走吧,現在水還不算太深!”小兔子也說。
三騾子不再講什麼,又扶著二牲口,“嘩啦、嘩啦”蹚著水向前摸,摸了大約有二十步左右,真的在巷道邊上發現了一個斜上去的洞子,那洞子的洞口處也積滿了水,水上漂浮著一些木楔子,洞子裡不透風。三騾子帶著試一試的心理,扶著二牲口,扯著小兔子進了洞子。在那洞子裡向上走了七八步,水沒有了,他們腳下又出現了干松的煤末子。
他們鬆了一口氣,像軟麵團一樣,全癱倒在地上了……
這時,又發生了一樁意外的事——
他們坐倒在地的時候,洞子的深處突然傳來了一陣亂七八糟的響聲。開頭,他們以為是頂板上的矸石在冒落,後來才聽出,這是許多人的爬動、滾打製造出的聲音。
這裡還有人!
這些人還活著。
三騾子高興得渾身發抖,他不顧一切地喊了起來:
“喂,夥計們,上面的道兒通不通?”
“不……不通!”
遠遠的黑暗中傳出一個顫巍巍的、有氣無力的中年男子的聲音。
“你……你們有燈火麼?”二牲口接著問了一句。
“沒……沒有!”遠遠的黑暗中又傳出那個中年男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