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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瓶中還有兩口水,他吃了蝦以後,喝了半口。考慮到這小船的不利條件,它行駛得可算好了,他把舵柄挾在胳肢窩裡,掌著舵。他看得見魚,他只消看看自己的雙手,感覺到背脊靠在船梢上,就能知道這是確實發生的事兒,不是一場夢。有一個時期,眼看事情要告吹了,他感到非常難受,以為這也許是一場夢。等他後來看到魚躍出水面,在落下前一動不動地懸在半空中的那一剎那,他確信此中准有什麼莫大的奧秘,使他無法相信。當時他看不大清楚,儘管眼下他又象往常那樣看得很清楚了。

    現在他知道這魚就在這裡,他的雙手和背脊都不是夢中的東西。這雙手很快就會痊癒的,他想。它們出血出得很多,海水會把它們治好的。這真正的海灣中的深暗的水是世上最佳的治療劑。我只消保持頭腦清醒就行。這兩隻手已經盡了自己的本份,我們航行得很好。魚閉著嘴,尾巴直上直下地豎著,我們象親兄弟一樣航行著。接著他的頭腦有點兒不清楚了,他竟然想起,是它在帶我回家,還是我在帶它回家呢?如果我把它拖在船後,那就毫無疑問了。如果這魚丟盡了面子,給放在這小船上,那麼也不會有什麼疑問。可是他們是並排地拴在一起航行的,所以老人想,只要它高興,讓它把我帶回家去得了。我不過靠了詭計才比它強的,可它對我並無惡意。

    他們航行得很好,老人把手浸在鹽水裡,努力保持頭腦清醒。積雲堆聚得很高,上空還有相當多的捲雲,因此老人看出這風將刮上整整一夜。老人時常對魚望望,好確定真有這麼回事。這時候是第一條鯊魚來襲擊它的前一個鐘點。  

    這條鯊魚的出現不是偶然的。當那一大片暗紅的血朝一英里深的海里下沉並擴散的時候,它從水底深處上來了。它竄上來得那麼快,全然不顧一切,竟然衝破了藍色的水面,來到了陽光里。跟著它又掉回海里,嗅到了血腥氣的蹤跡,就順著小船和那魚所走的路線游去。

    有時候它迷失了那氣味。但是它總會重新嗅到,或者就嗅到那麼一點兒,它就飛快地使勁跟上。它是條很大的灰鯖鯊,生就一副好體格,能游得跟海里最快的魚一般快,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除了它的上下顎。它的背部和劍魚的一般藍,肚子是銀色的,魚皮光滑而漂亮。它長得和劍魚一般,除了它那張正緊閉著的大嘴,它眼下就在水面下迅速地游著,高聳的脊鰭象刀子般劃破水面,一點也不抖動。在這緊閉著的雙唇裡面,八排牙齒全都朝里傾斜著。它們和大多數鯊魚的不同,不是一般的金字塔形的。它們象爪子般蜷曲起來的人的手指。它們幾乎跟這老人的手指一般長,兩邊都有刀片般鋒利的快口。這種魚生就拿海里所有的魚當食料,它們游得那麼快,那麼壯健,武器齊備,以致所向無敵。它聞到了這新鮮的血腥氣,此刻正加快了速度,藍色的脊鰭劃破了水面。老人看見它在游來,看出這是條毫無畏懼而堅決為所欲為的鯊魚。他準備好了魚叉,繫緊了繩子,一面注視著鯊魚向前游來。繩子短了,缺了他割下用來綁魚的那一截。老人此刻頭腦清醒,正常,充滿了決心,但並不抱著多少希望。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他注視著鯊魚在逼近,抽空朝那條大魚望上一眼。這簡直等於是一場夢,他想。我沒法阻止它來襲擊我,但是也許我能弄死它。登多索鯊,他想。你它媽交上壞運啦。①鯊魚飛速地逼近船梢,它襲擊那魚的時候,老人看見它張開了嘴,看見它那雙奇異的眼睛,它咬住魚尾巴上面一點兒的地方,牙齒咬得嘎吱嘎吱地響。鯊魚的頭露出在水面上,背部正在出水,老人聽見那條大魚的皮肉被撕裂的聲音,這時候,他用魚叉朝下猛地扎進鯊魚的腦袋,正扎在它兩眼之間的那條線和從鼻子筆直通到腦後的那條線的交叉點上。這兩條線實在是並不存在的。只有那沉重、尖銳的藍色腦袋,兩隻大眼睛和那嘎吱作響、吞噬一切的突出的兩顎。可是那兒①原文為Dentuso,以西班牙語,意為"牙齒鋒利的",這是當地對灰鯖鯊的俗稱。  

    正是腦子的所在,老人直朝它扎去。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用糊著鮮血的雙手,把一支好魚叉向它扎去。他扎它,並不抱著希望,但是帶著決心和十足的惡意。

    鯊魚翻了個身,老人看出它眼睛裡已經沒有生氣了,跟著它又翻了個身,自行纏上了兩道繩子。老人知道這鯊魚快死了,但它還是不肯認輸。它這時肚皮朝上,尾巴扑打著,兩顎嘎吱作響,象一條快艇般劃奇水面。它的尾巴把水拍打得泛出白色,四分之三的身體露出在水面上,這時繩子給繃緊了,抖了一下,啪地斷了。鯊魚在水面上靜靜地躺了片刻,老人緊盯著它。然後它慢慢地沉下去了。

    “它吃掉了約莫四十磅肉,"老人說出聲來。它把我的魚叉也帶走了,還有那麼許多繩子,他想,而且現在我這條魚又在淌血,其他鯊魚也會來的。

    他不忍心再朝這死魚看上一眼,因為它已經被咬得殘缺不全了。魚挨到襲擊的時候,他感到就象自己挨到襲擊一樣。可是我殺死了這條襲擊我的魚的鯊魚,他想。而它是我見到過的最大的登多索鯊。天知道,我見過一些大的。

    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但願這是一場夢,我根本沒有釣到這條魚,正獨自躺在床上鋪的舊報紙上。

    “不過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他說。“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不過我很痛心,把這魚給殺了,他想。現在倒霉的時刻要來了,可我連魚叉也沒有。這條登多索鯊是殘忍、能幹、強壯而聰明的。但是我比它更聰明。也許並不,他想。也許我僅僅是武器比它強。  

    “別想啦,老傢伙,"他說出聲來。"順著這航線行駛,事到臨頭再對付吧。”但是我一定要想,他想。因為我只剩下這個了。這個,還有棒球。不知道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可會喜歡我那樣擊中它的腦子?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兒,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但是,你可以為,我這雙受傷的手跟骨刺一樣是個很大的不利條件?我沒法知道。我的腳後跟從沒出過毛病,除了有一次在游水時踩著了一條海鰩魚,被它扎了一下,小腿麻痹了,痛得真受不了。

    “想點開心的事兒吧,老傢伙,"他說。"每過一分鐘,你就離家近一步。丟了四十磅魚肉,你航行起來更輕快了。"他很清楚,等他駛進了海流的中部,會發生什麼事。可是眼下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有辦法,"他說出聲來。"我可以把刀子綁在一支槳的把子上。”

    於是他胳肢窩裡挾著舵柄,一隻腳踩住了帆腳索,就這樣辦了。

    “行了,"他說。"我照舊是個老頭兒。不過我不是沒有武器的了。”

    這時風颳得強勁些了,他順利地航行著。他只顧盯著魚的上半身,恢復了一點兒希望。

    不抱希望才蠢哪,他想。再說,我認為這是一樁罪過。別想罪過了,他想。麻煩已經夠多了,還想什麼罪過。何況我根本不懂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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