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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不那麼恐慌了。就像你看穿了死之後所得的那份輕鬆?一個人質報復一場陰謀的最有效的辦法是把自己殺死。我看出我得先把我殺死在市場上,那樣我就不用參加搶購題材的風潮了。你還寫嗎?還寫。你真的不得不寫嗎?人都忍不住要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你不擔心你會枯竭了?我不知道,不過我想,活著的問題在死前是完不了的。
這下好了,您不再恐謊了不再是個人質了,您自由了。算了吧你,我怎麼可能自由呢?別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所以您得知道,消滅恐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欲望。可是我還知道,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欲望。那麼,是消滅欲望同時也消滅恐慌呢?還是保留欲望同時也保留人生?
我在這園子裡坐著,我聽見園神告訴我,每一個有激情的演員都難免是一個人質。每一個懂得欣賞的觀眾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場陰謀。每一個乏味的演員都是因為他老以為這戲劇與自己無關。
每一個倒霉的觀眾都是因為他總是坐得離舞台太近了。
我在這園子裡坐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扯。
七
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麼也沒忘,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於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
如今我搖著車在這園子裡慢慢走,常常有一種感覺,覺得我一個人跑出來已經玩得太久了。有—天我整理我的舊像冊,一張十幾年前我在這圈子裡照的照片—一那個年輕人坐在輪椅上,背後是一棵老柏樹,再遠處就是那座古祭壇。我便到園子裡去找那棵樹。我按著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著照片上它枝幹的形狀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經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纏繞著一條碗口粗的藤蘿。有一天我在這園子碰見一個老太太,她說:“喲,你還在這兒哪?”她問我:“你母親還好嗎?”
“您是誰?”“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有一回你母親來這兒找你,她問我您看沒看見一個搖輪椅的孩子?……”我忽然覺得,我一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獨自坐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忽然從那漆黑的祭壇里傳出—陣陣嗩吶聲;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祭壇占地幾百平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吶的人,唯嗩吶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面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在,響在未來,迴旋飄轉亘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
那時您可以想像—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心裡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像是一個老人,無可質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還可以想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三個。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麼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說,不管多麼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牛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
有一天,在某一處山窪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恆。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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