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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常想,姥姥知不知道二姥姥的存在呢?照理說她應該知道,可在我的記憶里她對此好象沒有任何態度,笑罵也無,恨怨也無。也許這正是她的德性,或者正是她的無奈。姥姥的婚姻完全由父母包辦,姥爺對她真正是一個空白的人形;她見到姥爺之前姥爺是個不確定的人形,見到姥爺之後,只不過那人形已不可更改。那個空白的人形,有二姥姥可以使之嘻笑怒罵聲色俱全。姥姥呢,她的快樂和盼望在哪兒?針針線線她從一個小姑娘長成了女人,吹吹打打那個人形來了,張燈結彩他們拜了堂成了親,那個人形把她娶下並使她生養了幾個孩子,然後呢,卻連那人形也不常見,依然是針針線線度著時光。也不知道那人形在外面都幹了些什麼,忽然一聲槍響,她一向空白的世界裡惟活生生地跳出了恐怖和屈辱,至死難逃……
母親呢,則因此沒上成大學。那聲槍響之後母親生下了我,其時父親大學尚未畢業,為了生計母親去讀了一個會計速成學校。母親的願望其實很多。我雙腿癱瘓後悄悄地學寫作,母親知道了,跟我說,她年輕時的理想也是寫作。這樣說時,我見她臉上的笑與姥姥當年的一模一樣,也是那樣慚愧地張望四周,看窗上的夕陽,看院中的老海棠樹。但老海棠樹已經枯死,枝幹上爬滿豆蔓,開著單薄的豆花。
母親說,她中學時的作文總是被老師當作範文給全班同學朗讀。母親說,班上還有個作文寫得好的,是個男同學。"前些天咱們看的那個電影,編劇可能就是他。""可能?為什麼?""反正那編劇的姓名跟他一字不差。"有一天家裡來了個客人,偏巧認識那個編劇,母親便細細詢問:性別、年齡、民族,都對;身材相貌也不與當年那個少年可能的發展相悖。母親就又急慌慌地問:"他的老家呢,是不是涿州?"這一回客人含笑搖頭。母親說:"那您有機會給問問……"我喊起來:"問什麼問!"母親的意思是想給我找個老師,我的意思是滾他媽的什麼老師吧!--那時我剛坐進輪椅,一副受壓迫者的病態心理。
有一年作協開會,我從"與會作家名錄"上知道了那個人的藉貫:河北涿州。其時母親已經去世。忽然一個念頭撞進我心裡:母親單是想給我找個老師嗎?
母親漂亮,且天性浪漫,那聲槍響之後她的很多夢想都隨之消散了。然而那槍聲卻一直都不消散。文化革命如火如荼之時,有一天我去找她,辦公室里只她一個人在埋頭扒拉算盤。"怎麼就您一個?""都去造反了。""不讓您去?""別瞎說,是我自己要乾的。有人抓革命,也得有人促生產呀?"很久以後我才聽懂,這是那聲槍響磨礪出的明智--憑母親的出身,萬勿沾惹政治才是平安之策。那天我跟母親說我要走了,大串聯去。"去哪兒?""全國,管它哪兒。"我滿腔豪情滿懷詩意。母親給了我十五塊錢--十塊整的一針一線給我fèng在內衣上,五塊零錢(一個兩元、兩個一元和十張一角的)分放在外衣的幾個衣兜里。"那我就走了,"我說。母親抓住我,看著我的眼睛:"有些事,我是說咱自己家裡的事,懂嗎?不一定要跟別人說。"我點點頭,豪情和詩意隨之消散大半。母親仍不放手:"記住,跟誰也別說,跟你最要好的同學也別說。倒不是要隱瞞什麼,只不過……只不過是沒那個必要……"
又過了很多年,有人從老家帶來一份縣誌,上面竟有幾篇對姥爺的頌揚文字,使那空白的人形有了一點兒確定的形象。文中說到他的抗日功勞,說到他的教育成就,余者不提。那時姥姥和母親早都不在人間,奶奶和父親也已去世。那時,大舅從幾十年杳無音信之中忽然回來,一頭白髮,滿面蒼桑。大舅捧著那縣誌,半天不說話,惟手和臉簇簇地抖。
6.叛逆者(1) 史鐵生
姥爺還在國民黨中做官的時候,大舅已離家出走參加了解放軍。不過我猜想,這父子倆除去主義不同,政見各異,彼此肯定是看重的。所以我從未沒聽說過姥爺對大舅的叛逆有多麼地憤怒。所以,解放前夕大舅也曾跑回老家,勸姥爺出去避一避風頭。
姥爺死後,大舅再沒回過老家。我記得姥姥坐在床上納鞋底時常常念叨他,誇他聰明,英俊,性情仁義。母親也是這樣說。母親說,她和大舅從小就最談得來。 四五歲時我見過一次大舅。有一天我正在院子裡玩,院門外大步流星走來了一個青年軍官。他走到我跟前,彎下腰來仔細看我:"嘿,你是誰呀?"現在我可以說,他那樣子真可謂光彩照人,但當時我找不出這樣的形容,惟被他的勃勃英氣驚呆在那兒。呆愣了一會兒,我往屋裡跑,身後響起他慡朗的大笑。母親迎出門來,母親看著他也愣了一會兒,然後就被他摟進臂彎,我記得那一刻母親忽然變得像個小姑娘了……然後他們一起走進屋裡……然後他送給母親一個漂亮的皮包,米色的,真皮的,母親喜歡得不得了,以後的幾十年裡只在最莊重的場合母親才背上它……再然後是一個星期天,我們一起到中山公園去,在老柏樹搖動的濃蔭里,大舅和母親沒完沒了地走呀,走呀,沒完沒了地說。我追在他們身後跑,滿頭大汗,又累又無聊。午飯時我坐在他倆中間,我聽見他們在說姥姥,說老家,說著一些往事。最後,母親說:"你就不想回老家去看看?"母親望著大舅,目光里有些嚴厲又有些淒哀。大舅不回答。大舅跟我說著笑話,對母親的問題"哼哼咳咳"不置可否。我說過我記事早。我記得那天春風和煦,柳絮飛揚;我記得那頓午飯空前豐盛,從未見過的美味佳肴,我埋頭大吃;我記得,我一直擔心著那個空白的人形會闖進來危及這美妙時光,但還好,那天他們沒有說起"他".
那天以後大舅即告消失,幾十年音信全無。
一年又一年,母親越來越多地念起他:"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聽得出,母親已經不再那麼怪他了。母親說他做的是保密工作,研究武器的,身不由己。母親偶爾回老家去從不帶著我,想必也是怕我挨近那片危險--這不會不使她體諒了大舅。為了當年對大舅的嚴厲,想必母親是有些後悔。"這麼多年,他怎麼也不給我來封信呢?"母親為此黯然神傷。
大舅早年的離家出走,據說很有些逃婚的因素,他的婚姻也是由家裡包辦的。"我姥爺包辦的?""不,是你太姥爺的意思。"大舅是長孫,他的婚事太姥爺要親自安排,這關係到此一家族的遼闊土地能否有一個可靠的未來。這件事誰也別插嘴,姥爺也不行--別看你當著個破官;土地!懂嗎?在太姥爺眼裡那才是真東西。
太姥爺,一個典型的中國地主。中國的地主並非都像"黃世仁".在我淺淡的記憶里,太姥爺鬚髮全白,枯瘦,步履蹣跚,衣著破舊而且邋遢。因為那時他已是一無所有了吧?也不是。母親說:"他從來就那樣,有幾千畝地的時候也是那樣。出門趕集,見路邊的一脬牛糞他也要兜在衣襟里撿回來,抖落到自家地里。"他只看重一種東西:地。"周扒皮"那樣的地主一定會讓他笑話,你把長工都得罪了就不怕人家糟踏你的地?就不怕你的地里長不出好莊稼?太姥爺比"周扒皮"有遠見,對長工們從不怠慢。既不敢怠慢,又捨不得給人家吃好的,於是長工們吃什麼他也就跟著一起吃什麼,甚至長工們剩下的東西他也要再利用一遍,以自家之腸胃將其釀成自家地里的肥。"同吃同住同勞動"一類的倡導看來並不是什麼新發明。太姥爺守望著他的地,盼望年年都能收穫很多糧食。很多糧食賣出很多錢,很多錢再買下很多地,很多地里再長出很多糧食……如此循環再循環,到底為了什麼他不問。他夢想著有更多的土地姓他的姓,但是為什麼呢?天經地義,他從未想過這裡面還會有個"為什麼".而他自己呢?最風光的時候,也不過一個坐在自己的土地中央的邋裡邋遢的瘦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