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我投靠在k一邊,心卻追隨著八子。所有的孩子也都一樣,向k靠攏,但目光卻羨慕地投向八子--八子仍在樹上快樂地攀爬,在房頂上自由地蹦跳,在那片開闊的空地上風似地飛跑,獨自玩得投入。我記得,這時k的臉上全是忌恨,轉而惱怒。終於他又喊了:"花褲子!臭美妞!"怯懦的孩子們(我也是一個)於是跟著喊:"花褲子!臭美妞!花褲子!臭美妞!"八子站在高高的煤堆上,臉上的羞慚已不那麼純粹,似乎也有了畏怯,疑慮,或是憂哀。
因為那條花褲子,我記得,八子也幾乎被那個可怕的孩子打倒。
八子要求母親把那條褲子染藍。母親說:"染什麼染?再穿一季,我就拿它做鞋底兒了。"八子說:"這褲子還是讓我姐穿吧。"母親說:"那你呢,光眼子?"八子說:"我穿我六哥那條黑的。"母親說:"那你六哥呢?"八子說:"您給他做條新的。"母親說:"嘿這孩子,什麼時候挑起穿戴來了?邊兒去!"
一個禮拜日,我避開k,避開所有別的孩子,去找八子。我覺著有愧於八子。穿過那條細長的小巷,繞過那座山似的煤堆,站在那片空地上我喊:"八子!八子--!""誰呀?"不知八子在哪兒答應。"是我!八子,你在哪兒呢?""抬頭,這兒!"八子悠然地坐在房頂上,隨即扔下來一把桑椹:"吃吧,不算甜,好的這會兒都沒了。"我暗自慶幸,看來他早把那些不愉快的事給忘了。
我說:"你下來。"
八子說:"幹嘛?"
是呀,幹嘛呢?靈機一動我說:"看電影,去不去?"
2.八子(2) 史鐵生
八子回答得乾脆:"看個屁,沒錢!"
我心裡忽然一片光明。我想起我兜里正好有一毛錢。
"我有,夠咱倆的。" 八子立刻貓似地從樹上下來。我把一毛錢展開給他看。
"就一毛呀?"八子有些失望。
我說:"今天禮拜日,說不定有兒童專場,五分一張。"
八子高興起來:"那得找張報紙瞅瞅。"
我說:"那你想看什麼?"
"我?隨便。"但他忽然又有點猶豫:"這行嗎?"意思是:花你的錢?
我說:"這錢是我自己攢的,沒人知道。"
走進他家院門時,八子又拽住我:"可別跟我媽說,聽見沒有?"
"那你媽要是問呢?"
八子想了想:"你就說是學校有事。"
"什麼事?"
"你丫編一個不得了?你是中隊長,我媽信你。"
好在他媽什麼也沒問。他媽和他哥、他姐都在案前埋頭印花(即在空白的床單、桌布或枕套上印出各種花卉的輪廓,以便隨後由別人補上花朵和枝葉)。我記得,除了八子和他的兩個弟弟--九兒和石頭,當然還有他父親,他們全家都幹這活兒,沒早沒晚地干,油彩染綠了每個人的手指,染綠了條案,甚至牆和地。
報紙也找到了,場次也選定了,可意外的事發生了。九兒首先看穿了我們的秘密。八子沖他揮揮拳頭:"滾!"可隨後石頭也明白了:"什麼,你們看電影去?我也去!"八子再向石頭揮拳頭,但已無力。石頭說:"我告媽去!"八子說:"你告什麼?""你花人家的錢!"八子垂頭喪氣。石頭不好惹,石頭是爹媽的心尖子,石頭一哭,從一到九全有罪。
"可總共就一毛錢!"八子沖石頭嚷。
"那不管,反正你去我也去。"石頭抱住八子的腰。
"行,那就都甭去!"八子拉著我走開。
但是九兒和石頭寸步不離。
八子說:"我們上學校!"
九兒和石頭說:"我們也上學校。"
八子笑石頭:"你?是我們學校的嗎你?"
石頭說:"是!媽說明年我也上你們學校。"
八子拉著我坐在路邊。九兒拉著石頭跟我們面對面坐下。
八子幾乎是央求了:"我們上學校真是有事!"
九兒說:"誰知道你們有什麼事?"
石頭說:"沒事怎麼了,就不能上學校?"
八子焦急地看著太陽。九兒和石頭耐心地盯著八子。
看看時候不早了,八子說:"行,一塊兒去!"
我說:"可我真的就一毛錢呀!"
"到那兒再說。"八子沖我使眼色,意思是:瞅機會把他們甩了還不容易?
橫一條胡同,豎一條胡同,八子領著我們崎里拐彎地走。九兒說:"別蒙我們八子,咱這是上哪兒呀?"八子說:"去不去?不去你回家。"石頭問我:"你到底有幾毛錢?"八子說:"少廢話,要不你甭去。"崎里拐彎,崎里拐彎,我看出我們繞了個圈子差不多又回來了。九兒站住了:"我看不對,咱八成真是走錯了。"八子不吭聲,拉著石頭一個勁兒往前走。石頭說:"咱抄近道走,是不是八子?"九兒說:"近個屁,沒準兒更遠了。"八子忽然和藹起來:"九兒,知道這是哪兒嗎?"九兒說:"這不還是北新橋嗎?"八子說:"石頭,從這兒,你知道怎麼回家嗎?"石頭說:"再往那邊不就是你們學校了嗎?我都去過好幾回了。""行!"八子夸石頭,並且胡嚕胡嚕他的頭髮。九兒說:"八子,你想幹嘛?"八子嚇了一跳,趕緊說:"不幹嘛,考考你們。"這下八子放心了,若無其事地再往前走。
變化只在一瞬間。在一個拐彎處,說時遲那時快,八子一把拽起我鑽進了路邊的一家院門。我們藏在門背後,緊貼牆,大氣不出,聽著九兒和石頭的腳步聲走過門前,聽著他們在那兒徘徊了一會兒,然後向前追去。八子探出頭瞧瞧,說一聲"快",我們跳出那院門,轉身向電影院飛跑。
但還是晚了,那個兒童專場已經開演半天了。下一場呢?下一場是成人場,最便宜的也得兩毛一位了。我和八子站在售票口前發呆,真想把時鐘倒撥,真想把價目牌上的兩角改成五分,真想忽然從兜里又摸出幾毛錢。
"要不,就看這場?"
"那多虧呀?都演過一半了。"
"那,買明天的?"
我和八子再到價目牌前仰望:明天,上午沒有兒童場,下午呢?還是沒有。"乾脆就看這場吧?""行,半場就半場。"但是賣票的老頭說:"錢燒的呀你們倆?這場說話就散啦!"
八子沮喪地倒在電影院前的台階上,不知從哪兒撿了張報紙,蓋住臉。
我說:"嘿八子,你怎麼了?"
八子說:"沒勁!"
我說:"這一毛錢我肯定不花,留著咱倆看電影。"
八子說:"九兒和石頭這會兒肯定告我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