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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珊珊(2) 史鐵生
糙茉莉開了。夜來香也開了。滿院子香風陣陣。下班的人陸續地回來了。熗鍋聲、炒菜聲就像傳染,一家挨一家地整個院子都熱鬧起來。這時有人想起了珊珊。"珊珊呢?"珊珊家煙火未動,門上一把鎖。"也不添火也不做飯,這孩子哪兒去了?""壞了,八成是怕挨打,跑了。""跑了?她能上哪兒去呢?""她跟誰說過什麼沒有?"眾人議論紛紛。我看他們既有擔心,又有一絲快意--給那個所謂"阿姨"點顏色看,讓那個親爹也上點心吧! 奶奶跑回來問我:"珊珊上哪兒了你知道不?"
"我看她是找她親媽去了。"
眾人都來圍著我問:"她跟你說了?""她是這麼跟你說的嗎?""她上哪兒去找她親媽,她說了嗎?"
"要是我,我就去找我親媽。"
奶奶喊:"別瞎說!你倒是知不知道她上哪兒了?"
我搖頭。
小恆說看見她買菜去了。
"你怎麼知道她是買菜去了?"
"她天天都去買菜。"
我說:"你屁都不懂!"
眾人紛紛嘆氣,又紛紛到院門外去張望,到菜站去問,在附近的胡同里喊。
我也一條胡同一條胡同地去喊珊珊。走過老廟。走過小樹林。走過轟轟隆隆的建築工地。走過護城河,到了城牆邊。沒有珊珊,沒有她的影子。我爬上城牆,喊她,我想這一下她總該聽見了。但是晚霞淡下去,只有晚風從城牆外吹過來。不過,我心裡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我下了城牆往回跑,我相信我這個想法一定不會錯。我使勁跑,跑過護城河,跑過工地,跑過樹林,跑過老廟,跑過一條又一條胡同,我知道珊珊會上哪兒,我相信沒錯她肯定在那兒。
小學校。對了,她果然在那兒。
操場上空空曠曠,操場旁一點雪白。珊珊坐在花壇邊,抱著肩,蜷起腿,下巴擱在膝蓋上,晚風吹動她的裙裾。
"珊珊,"我叫她。
珊珊毫無反應。也許她沒聽見?
"珊珊,我猜你就在這兒。"
我肯定她聽見了。我離她遠遠地坐下來。
四周有了星星點點的燈光。蟬鳴卻是更加地熱烈。
我說:"珊珊,回家吧。"
可我還是不敢走近她。我看這時候誰也不敢走近她。就連她的"阿姨"也不敢。就連她親爹也不敢。我看只有她的親媽能走近她。
"珊珊,大夥都在找你哪。"
在我的印象里,珊珊站起來,走到操場中央,擺一個姿勢,翩翩起舞。
四周已是萬家燈火。四周的嘈雜圍繞著操場上的寂靜、空曠,還有昏暗,惟一縷白裙鮮明,忽東忽西,飛旋、飄舞……
"珊珊回去吧。""珊珊你跳得夠好了。""離開學還有好幾天哪珊珊你就先回去吧。"我心裡這樣說著,但是我不敢打斷她。
月亮爬上來,照耀著白色的珊珊,照耀她不停歇的舞步;月光下的操場如同一個巨大的舞台。在我的願望里,也許,珊珊你就這麼盡情盡意地跳吧,別回去,永遠也不回去,但你要跳得開心些,別這麼傷感,別這麼憂愁,也別害怕。你用不著害怕呀珊珊,因為,因為再過幾天你就要上台去表演這個節目了,是正式的……
但是結尾,是這個故事最為悲慘的地方:那夜珊珊回到家,仍沒能躲過一頓暴打。而她不能不回去,不能不回到那個繼母的家。因為她無處可去。
因而在我永遠的童年裡,那個名叫珊珊的女孩一直都在跳舞。那件雪白的連衣裙已經熨好了,雪白的珊珊所以能夠飄轉進明亮,飄轉進幽暗,飄轉進遍地樹影或是滿天星光……這一段童年似乎永遠都不會長大,因為不管何年何月,這世上總是有著無處可去的童年。
5.小恆(1) 史鐵生
我小時候住的那個院子裡,只小恆和我兩個男孩。我大小恆四歲,這在孩子差得就不算小,所以小恆總是追在我屁股後頭,是我的"兵".
我上了中學,住校,小恆平時只好混在一乾女孩子中間;她們踢毽他也踢毽,她們跳皮筋他也跳皮筋,她們用玻璃絲編花,小恆便勸了這個勸那個,勸她們不如還是玩些別的。周末我從學校回來,小恆無論正跟女孩們玩著什麼,必立即退出,並順便表現一下男子漢的優 越:"咳這幫女的,真笨!"女孩們當然就恨恨罵,威脅說:"小恆你等著,看明天他走了你跟誰玩!"小恆已經不顧,興奮地追在我身後,匯報似地把本周院裡院外的"新聞"向我細說一遍。比如誰家的貓丟了,可同時誰家又飄出燉貓肉的香味。我說:"燉貓肉有什麼特別的香味兒嗎?"小恆撓撓後腦勺,把這個問題跳過去,又說起誰家的山牆前天夜裡塌了,幸虧是往外塌的,差一點就往裡塌,那樣的話這家人就全完了。我說:"怎麼看出差一點就往裡塌呢?"小恆再撓撓後腦勺,把這個問題也跳過去,又說起某某的爺爺前幾天死了,有個算命的算得那叫准,說那老頭要是能挺到開春就是奇蹟,否則一定熬不過這個冬天。我忍不住大笑。小恆撓著後腦勺,半天才想明白。
小恆長白白淨淨,秀氣得像個女孩。小恆媽卻丑,臉又黑。鄰居們猜小恆一定是像父親,但誰也沒見過他父親。鄰居中曾有人問過:"小恆爸在哪兒工作?"小恆媽羅里羅嗦,顧左右而言它。這事促成鄰居們長久的懷疑和想像。
小恆媽不識字,但因每月都有一張匯票按時寄到,她所以認得自己的姓名;認得,但不會寫,看樣子也沒打算會寫,凡需簽名時她一律用圖章。那圖章受到鄰居們普遍的好評--象牙的,且有精美的雕刻和鑲嵌。有回碰巧讓個退休的珠寶商看見,老先生舉著放大鏡瞅半天,神情漸漸肅然。老先生抬眼再看圖章的主人,肅然間又浮出幾分詫異,然後恭恭敬敬把圖章交還小恆媽,說:"您可千萬收好了。"
小恆媽多有洋相。有一回上掃盲課,老師問:"鋤禾日當午,下一句什麼?"小恆媽搶著說:"什麼什麼什麼土。""誰知盤中餐?""什麼什麼什麼苦。"又一回街道開會,主任問她:"‘三要四不要’(一個衛生方面的口號)都是什麼?"小恆媽想了又想,身上出汗。主任說:"一條就行。"小恆媽道:"晚上要早睡覺。"主任忍住笑再問:"那,不要什麼呢?""不要夾塞兒,要排隊。"
1966年春,大約就在小恆媽規規矩矩排隊購物之時,文化革命已悄悄走近。我們學校最先鬧起來,在教室里辯論,在食堂里辯論,在操場上辯論--清華附中是否出了修正主義?我覺得這真是無稽之談,清華附中從來就沒走錯過半步社會主義。辯論未果,6月,正要期末考試,北大出事了,北大確鑿是出了修正主義。於是停課,同學們都去北大看大字報;一路興高采烈--既不用考試了,又將迎來暴風雨的考驗!末名湖畔人流如粥。看呀,看呀,我心裡漸漸地鬱悶--看來我是修正主義"保皇派"已成定局,因而我是反動階級的孝子賢孫也似無可非議。唉唉!暴風雨呀暴風雨,從小就盼你,怎麼你來了我卻弄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