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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母親出嫁前住的那間小屋,不由得有一個問題:那時候我在哪兒?那時候是不是已經註定,四十多年之後她的兒子才會來看望這間小屋,來這兒想像母親當年出嫁的情景?1948年,母親19歲,未來其實都已經寫好了,站在我46歲的地方看,母親的一生已在那一陣喜慶的嗩吶聲中一字一句地寫好了,不可更改。那嗩吶聲,沿著時間,沿著陽光和季節,一路風塵雨雪,傳到今天才聽出它的哀惋和蒼涼。可是,19歲的母親聽見了什麼?19歲的新娘有著怎樣的夢想?19歲的少女走出這個院子的時候歷史與她何干?她提著婚禮服的裙裾,走出屋門,有沒有再看看這個院落?她小心或者急切地走出這間小屋,走過這條甬道,轉過這個牆角,邁過這道門檻,然後佇足,抬眼望去,她看見了什麼?啊,拒馬河!拒馬河上綠柳如煙,霧靄飄蕩,未來就藏在那一片浩渺的蒼茫之中……我循著母親出嫁的路,走出院子,走向河岸,拒馬河悲喜不驚,必像四十多年前一樣,翻動著浪花,平穩浩蕩奔其前程……
我坐在河邊,想著母親曾經就在這兒玩耍,就在這兒長大,也許她就攀過那棵樹,也許她就戲過那片水,也許她就躺在這片糙叢中想像未來,然後,她離開了這兒,走進了那個喧囂的北京城,走進了一團說不清的歷史。我轉動輪椅,在河邊慢慢走,想著:從那個坐在老槐樹下讀書的少女,到她的兒子終於來看望這座殘破的宅院,這中間發生了多少事呀。我望著這條兩端不見頭的河,想:那頂花轎順著這河岸走,鑼鼓聲漸漸遠了,鎖吶聲或許伴母親一路,那一段漫長的時間裡她是怎樣的心情?一個人,離開故土,離開童年和少年的夢境,大約都是一樣--就像我去串聯、去插隊的時候一樣,顧不上別的,單被前途的神秘所吸引,在那神秘中描畫幸福與浪漫……
如今我常猜想母親的感情經歷。父親憨厚老實到完全缺乏浪漫,母親可是天生的多情多夢,她有沒有過另外的想法?從那綠柳如煙的河岸上走來的第一個男人,是不是父親?在那霧靄蒼茫的河岸上執意不去的最後一個男人,是不是父親?甚至,在那綿長的鎖吶聲中,有沒有一個立於河岸一直眺望著母親的花轎漸行漸杳的男人?還有,隨後的若干年中,她對她的愛情是否滿意?我所能做的惟一見證是:母親對父親的缺乏浪漫常常哭笑不得,甚至嘆氣連聲,但這個男人的誠實、厚道,讓她信賴終生。
7.老家(3) 史鐵生
母親去世時,我坐在輪椅里連一條謀生的路也還沒找到,妹妹才十三歲,父親一個人擔起了這個家。二十年,這二十年母親在天國一定什麼都看見了。二十年後一切都好了,那個冬天,一夜之間,父親就離開了我們。他仿佛終於完成了母親的託付,終於熬過了他不能不熬的痛苦、操勞和孤獨,然後急著去找母親了--既然她在這塵世間連墳墓都沒有留下。
老家,Z州,張村,拒馬河……這一片傳說或這一片夢境,常讓我想:倘那河岸上第一 個走來的男人,或那河岸上執意不去的最後一個男人,都不是我的父親,倘那個立於河岸一直眺望著母親的花轎漸行漸杳的男人成了我的父親,我還是我嗎?當然,我只能是我,但卻是另一個我了。這樣看,我的由來是否過於偶然?任何人的由來是否都太偶然?都偶然,還有什麼偶然可言?我必然是這一個。每個人都必然是這一個。所有的人都是一樣,從老家久遠的歷史中抽取一個點,一條線索,作為開端。這開端,就像那綿綿不斷的嗩吶,難免會引出母親一樣的坎坷與苦難,但必須到達父親一樣的煎熬與責任,這正是命運要你接受的"想念與恐懼"吧。
8.廟的回憶(1) 史鐵生
據說,過去北京城內的每一條胡同都有廟,或大或小總有一座。這或許有誇張成份。但慢慢回想,我住過以及我熟悉的胡同里,確實都有廟或廟的遺蹟。
在我出生的那條胡同里,與我家院門斜對著,曾經就是一座小廟。我見到它時它已改作油坊,廟門、廟院尚無大變,惟走了僧人,常有馬車運來大包大包的花生、芝麻,院子裡終日磨聲隆隆,嗆人的油脂味經久不散。推磨的驢們輪換著在門前的空地上休息,打滾兒,大 驚小怪地喊叫。
從那條胡同一直往東的另一條胡同中,有一座大些的廟,香火猶存。或者是庵,記不得名字了,只記得奶奶說過那裡面沒有男人。那是奶奶常領我去的地方,廟院很大,松柏森然。夏天的傍晚不管多麼燠熱難熬,一走進那廟院立刻就覺清涼,我和奶奶並排坐在廟堂的石階上,享受晚風和月光,看星星一個一個亮起來。僧尼們並不驅趕俗眾,更不收門票,見了我們唯頷首微笑,然後靜靜地不知走到哪裡去了,有如晚風掀動松柏的脂香似有若無。廟堂中常有法事,鐘鼓聲、鐃鈸聲、木魚聲,噌噌吰吰,那音樂讓人心中猶豫。誦經聲如無字的伴歌,好象黑夜的愁嘆,好象被灼烤了一白天的土地終於得以舒展便油然飄繚起的霧靄。奶奶一動不動地聽,但鼓勵我去看看。我遲疑著走近門邊,只向門fèng中望了一眼,立刻跑開。那一眼印象極為深刻。現在想,大約任何聲音、光線、形狀、姿態,乃至溫度和氣息,都在人的心底有著先天的響應,因而很多事可以不懂但能夠知道,說不清楚,卻永遠記住。那大約就是形式的力量。氣氛或者情緒,整體地襲來,它們大於言說,它們進入了言不可及之域,以致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本能地審視而不單是看見。我跑回到奶奶身旁,出於本能我知道了那是另一種地方,或是通向著另一種地方;比如說樹林中穿流的霧靄,全是遊魂。奶奶聽得入神,搖撼她她也不覺,她正從那音樂和誦唱中回想生命,眺望那另一種地方吧。我的年齡無可回想,無以眺望,另一種地方對一個初來的生命是嚴重的威脅。我鑽進奶奶的懷裡不敢看,不敢聽也不敢想,唯覺幽瞑之氣瀰漫,月光也似冷暗了。這個孩子生而怯懦,稟性愚頑,想必正是他要來這人間的緣由。
上小學的那一年,我們搬了家,原因是若干條街道聯合起來成立了人民公社,公社機關看中了我們原來住的那個院子以及相鄰的兩個院子,於是他們搬進來我們搬出去。我記得這件事進行得十分匆忙,上午一通知下午就搬,街道幹部打電話把各家的主要勞力都從單位里叫回家,從中午一直搬到深夜。這事很讓我興奮,所有要搬走的孩子都很興奮,不用去上學了,很可能明天和後天也不用上學了,而且我們一齊搬走,搬走之後仍然住在一起。我們跳上運家具的卡車奔赴新家,覺得正有一些動人的事情在發生,有些新鮮的東西正等著我們。可惜路程不遠,完全談不上什麼經歷新家就到了。不過微微的失望轉瞬即逝,我們衝進院子,在所有的屋子裡都風似地刮一遍,以主人的身份接管了它們。從未來的角度看,這院子遠不如我們原來的院子,但新鮮是主要的,新鮮與孩子天生有緣,新鮮在那樣的季節里統統都被推崇,我們才不管院子是否比原來的小或房子是否比原來的破,立刻在橫倒豎歪的家具中間捉迷藏,瘋跑瘋叫,把所有的房門都打開然後關上,把所有的電燈都關上然後打開,爬到樹上去然後跳下來,被忙亂的人群撞倒然後自己爬起來,為每一個新發現激動不已,然後看看其實也沒什麼……最後集體在某一個角落裡睡熟,睡得不醒人事,叫也叫不應。那時母親正在外地出差,來不及通知她,幾天後她回來時發現家已經變成了公社機關,她在那門前站了很久才有人來向她解釋,大意是:不要緊放心吧,搬走的都是好同志,住在哪兒和不住在哪兒都一樣是革命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