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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項不知現在何方。

    小項猜對了。小項那樣說的時候,我正在寫一個電影劇本。那完全是因為柳青的鼓勵。柳青,就是長影那個導演。第一次她來看我就對我說:"幹嘛你不寫點什麼?"她說中了我的心思,但是電影,誰都能寫嗎?以後柳青常來看我,三番五次地總對我說:"小說,或者電影,我看你真的應該寫點什麼。"既然一位專業人士對我有如此信心,我便悄悄地開始寫了。既然對我有如此信心的是一位導演,我便從電影劇本開始。尤其那時,我正在一場不可能成功的戀愛中投注著全部熱情,我想我必得做一個有為的青年。尤其我曾愛戀著的人,也對我抱著同樣的信心--"真的,你一定行"--我便沒日沒夜地滿腦子都是劇本了。那時母親已經不在,通往交道口的路上,經常就有一對暫時的戀人並步而行(其實是腳步與車輪)。暫時,是明確的,而暫時的原因,有必要深藏不露--不告訴別人,也避免告訴自己。但是暫時,只說明時間,不說明品質,在陽光燦爛的那條快樂的路上,在雨雪之中的那家影院的門廊下,愛戀,因其暫時而更珍貴。在幽暗的劇場裡他們挨得很緊,看那輝煌的銀幕時,他們複習著一致的夢想:有一天,在那兒,銀幕上,編劇二字之後,"是你的名字"--她說;"是呀但願"--我想。  

    3.看電影(3) 史鐵生

    然而,終於這一天到來之時,時間已經遠遠地超過了暫時。我獨自看那"編劇"後面的三個字,早已懂得:有為,與愛情,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領域。但暫時,亦可在心中長久,而寫作,卻永遠地不能與愛情無關。

    4.珊珊(1) 史鐵生

    那些天珊珊一直在跳舞。那是暑假的末尾,她說一開學就要表演這個節目。

    晌午,院子裡很靜。各家各戶上班的人都走了,不上班的人在屋裡伴著自己的鼾聲。珊珊換上那件白色的連衣裙,"吱呀"一聲推開她家屋門,走到老海棠樹下,擺一個姿勢,然後輕輕起舞。 "吱呀"一聲我也從屋裡溜出來。

    "幹什麼你?"珊珊停下舞步。

    "不幹什麼。"

    我煞有介事地在院子裡看一圈,然後在南房的陰涼里坐下。

    海棠樹下,西蕃蓮開得正旺,糙茉莉和夜來香無奈地等候著傍晚。蟬聲很遠,近處是"嗡嗡"的蜂鳴,是盛夏的熱浪,是珊珊的喘息。她一會兒跳進陽光,白色的衣裙燦爛耀眼,一會跳進樹影,紛亂的圖案在她身上漂移、遊動;舞步輕盈,絲毫也不驚動海棠樹上入睡的蜻蜓。我知道她高興我看她跳,跳到滿意時她瞥我一眼,說:"去!"--既高興我看她,又說"去",女孩子真是搞不清楚。  

    我仰頭去看樹上的蜻蜓,一隻又一隻,翅膀微垂,睡態安詳。其中一隻通體烏黑,是難得的"老膏藥".我正想著怎麼去捉它,珊珊喘吁吁地沖我喊:"嘿快,快看哪你,就要到了。"

    她開始旋轉,旋轉進明亮,又旋轉得滿身樹影紛亂,閉上眼睛仿佛享受,或者期待,她知道接下來的動作會贏得喝彩。她轉得越來越快,連衣裙像降落傘一樣張開,飛旋飄舞,緊跟著一蹲,裙裾鋪開在海棠樹下,圓圓的一大片雪白,一大片閃爍的圖案。

    "嘿,芭蕾舞!"我說。

    "笨死你,"她說,"這是芭蕾舞呀?"

    無論如何我相信這就是芭蕾舞,而且我聽得出珊珊其實喜歡我這樣說。在一個九歲的男孩看來,芭蕾並非一個舞種,芭蕾就是這樣一種動作--旋轉,旋轉,不停地旋轉,讓裙子飛起來。那年我可能九歲。如果我九歲,珊珊就是十歲。

    又是"吱呀"一聲,小恆家的屋門開了一條fèng,小恆躡手躡腳地鑽出來。

    "有蜻蜓嗎?"

    "多著呢!"  

    小恆屁也不懂,光知道蜻蜓,他甚至都沒注意珊珊在幹嘛。

    "都什麼呀?"小恆一味地往樹上看。

    "至少有一隻‘老膏藥’!"

    "是嗎?"

    小恆又鑽回屋裡,出來時得意地舉著一小團麵筋。於是我們就去捉蜻蜓了。一根竹杆,頂端放上那團麵筋,竹杆慢慢升上去,對準"老膏藥",接近它時要快要准,要一下子把它粘住。然而可惜,"老膏藥"聰明透頂,珊珊跳得如火如荼它且不醒,我的手稍稍一抖它就知道,立刻飛得無影無蹤。珊珊幸災樂禍。珊珊讓我們滾開。

    "要不看你就滾一邊兒去,到時候我還得上台哪,是正式演出。"

    她說的是"你",不是"你們",這話聽來怎麼讓我飄飄然有些欣慰呢?不過我們不走,這地方又不單是你家的!那天也怪,老海棠樹上的蜻蜓特別多。珊珊只好自己走開。珊珊到大門洞裡去跳,把院門關上。我偶爾朝那兒望一眼,門洞裡幽幽暗暗,看不清珊珊高興還是生氣,惟一縷無聲的雪白飄上飄下,忽東忽西。  

    那個中午出奇地安靜。我和小恆全神貫注於樹上的蜻蜓。

    忽然,一聲尖叫,隨即我聞到了一股什麼東西燒焦了的味。只見珊珊飛似地往家裡跑,然後是她的哭聲。我跟進去。床上一塊黑色的烙鐵印,冒著煙。院子裡的人都醒了,都跑來看。掀開床單,褥子也糊了,揭開褥子,氈子也黑了。有人趕緊舀一碗水潑在床上。

    "熨什麼呢你呀?"

    "裙子,我的連……連衣裙都縐了,"珊珊抽咽著說。

    "咳,熨完就忘了把烙鐵拿開了,是不是?"

    珊珊點頭,眼巴巴地望著眾人,期待或可有什麼解救的辦法。

    "沒事兒你可熨它幹嘛?你還不會呀!"

    "一開學我……我就得演出了。"

    "不行了,褥子也許還湊合用,這床單算是完了。"

    珊珊立刻嚎啕。

    "別哭了,哭也沒用了。"  

    "不怕,回來跟你阿姨說清楚,先給她認個錯兒。"

    "不哭了珊珊,不哭了,等你阿姨回來我們大夥幫你說說(情)。"

    可是誰都明白,珊珊是躲不過一頓好打了。

    這是一個傳統得不能再傳統的故事。"阿姨"者,珊珊的繼母。

    珊珊才到這個家一年多。此前好久,就有個又高又肥的禿頂男人總來纏著那個"阿姨".說纏著,是因為總聽見他們在吵架,一宿一宿地吵,吵得院子裡的人都睡不好覺。可是,吵著吵著忽然又聽說他們要結婚了。這男人就是珊珊的父親。這男人,聽說還是個什麼長。這男人我不說他胖而說他肥,是因他實在並不太胖,但在夏夜,他擺兩條赤腿在樹下乘涼,粉白的肉顫呀顫的,小恆說"就像肉凍",你自然會想起肥。據說珊珊一年多前離開的,也是繼母。離開繼母的家,珊珊本來高興,誰料又來到一個繼母的家。我問奶奶:"她親媽呢?"奶奶說:"小孩兒,甭打聽。""她親媽死了嗎?""誰說?""那她幹嘛不去找她親媽?""你可不許去問珊珊,聽見沒?""怎麼了?""要問,我打你。"我嘻皮笑臉,知道奶奶不會打。"你要是問,珊珊可就又得挨打了。"這一說管用,我想那可真是不能問了。我想珊珊的親媽一定是死了,不然她幹嘛不來找珊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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