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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部反特片,《徐秋穎案件》,甚是難忘。那是我頭一回看露天電影,就在我們小學的操場上。票價二分,故所有的孩子都得到了家長的贊助。晚霞未落,孩子們便一群一夥地出發了,扛個小板凳,或沿途撿兩塊磚頭,希望早早去占個好位置。天黑時,白色的銀幕升起來,就掛在操場中央,月亮下面。幕前幕後都坐滿了人。有一首流行歌曲懷念過這樣的情景,其中一句大意是:如今再也看不到銀幕背後的電影了。

    那個電影著實陰森可怖,音樂一驚一乍地令人毛骨悚然,黑白的光影里總好象暗伏殺機。尤其是一個漂亮女人(後來才知是特務),舉止溫文爾雅,卻怎麼一顰一笑總顯得猶疑,警惕?影片演到一半,夜風忽起,銀幕飄飄抖抖更讓人難料凶吉。我身上一陣陣地冷,想看又怕看,怕看但還是看著。四周樹影沙沙,幕邊雲移月走,劇中的危懼融入夜空,仿佛滿天都是兇險,風中處處陰謀。

    好不容易挨到散場,八子又有建議:"咱玩抓特務吧。"我想回家。八子說不行,人少了怎麼玩?月光清清亮亮,操場上只剩了幾個放電影的人在收起銀幕。誰當特務呢?白天會搶著當的,這會兒沒人爭取。特務必須獨往獨來,天黑得透,一個人還是怕。耗子最先有了主意:"瞧,那老頭!"八子順著她的手指看:"那老頭?行,就是他!"小不點說:"沒錯兒,我早注意他了,電影完了他幹嘛還不走?"那無辜的老頭蹲在小樹林邊的暗影里抽菸,面目不清,煙火時明時暗。虎子說:"老東西正發暗號呢!"八子壓低聲音:"瞧瞧去,接暗號的是什麼人?"一隊人馬便潛入小樹林。八子說:"這哪兒行?散開!"於是散開,有的貼著牆根走,有的在地上匍匐,有的隱蔽在樹後;吹一聲口哨或學一聲蛐蛐叫,保持聯絡。四處燈光不少,難說哪一盞與老頭有關,如此看來就先包圍了他再說吧。四面合圍,一齊收緊,逼近那"老東西".小不點眼尖,最先嗤嗤地笑起來:"虎子,那是你爺爺!"  

    幾十年後我偶然在報紙上讀到,《徐秋穎案件》是根據了一個真實故事,但"徐秋穎"跟虎子他爺爺那夜的遭遇一樣,是個冤案。

    模仿電影裡的行動,是一切童年必有的樂事。比如現在的電影,多有拳爭武鬥,孩子們一招一式地學來,個個都像一方幫主。幾十年前的電影呢,無非是打仗的,反特的,潛入敵營去偵察的;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嚴刑拷打,寧死不屈,最後必是勝利大反攻,咱的炮火憤怒而且猛烈,殲敵無數。因而,曾有一代少年由衷地嚮往那樣的烽火硝煙。("首長,讓我們上前線吧,都快把人憋死了!""怎麼,著急了?放心,有你們的仗打。")是呀,打死敵人你就是英雄,被敵人打死你就還是英雄,這可是多麼值得!故而衝鋒號一響,銀幕上炮火橫飛--一批年輕人撂倒了另一批年輕人,一些被懷念的戀人消滅了另一些被懷念的戀人--場內立刻一片歡騰。是嘛,少男少女們花錢買票是為什麼來的?開心,興奮,自由歡叫,激情涌泄。這讓我想通了如今的"追星族".少年狂熱古今無異,給他個偶像他就發燒,終於燒到哪兒去就不好說。比如我們這一代,忽然間就燒進了文化大革命。

    3.看電影(2) 史鐵生

   

    文化革命了,造反了,大批判了,電影是沒的看了,電影院全關張了,電影統統地有問題了。電影廠也不再神秘,敞開大門,有請各位幫忙造反。有一回去北影看大字報,發現昔日的偶像都成了"黑幫",看來看去心裡怪怪的。"黃世仁"和"穆仁智"一類倒也罷了,可"洪常青"和"許雲峰"等等怎麼回事?一旦彎在台上挨斗,可還是那般大義凜然?明白明白,要把演員和角色擇開,但是明白歸明白,心裡還是怪怪的。 電影院關張了幾年,忽有好消息傳來:要演《列寧在十月》了,要演《列寧在一九一八》了。阿芙樂爾號的炮聲又響了,這一回給咱送來了什麼?人們一遍遍地看(否則看啥),一遍遍複習裡面的台詞(久疏幽默),一遍遍欣賞其中的芭蕾舞片斷(多短的裙子和多美的其他),一遍遍凝神屏氣看瓦西里夫婦親吻(這兩口子膽兒可真大)。在我的印象里,就從這時,國人的審美立場發生著動搖,竭力在炮火狼煙中拾撿溫情,在一個執意不肯忘記仇恨的年代裡思慕著愛戀。

    《艷陽天》是停頓了若干後中國的第一部國產片。該片上演時我已坐上輪椅,而且正打算寫點什麼。票很難買,電影院門前徹夜有人排隊。託了人,總算買到一張票,我記得清楚,是早場5點多的,其它場次要有更強大的"後門".  

    還是交道口,還是那條路,沿途的老牆上仍有粉筆畫的波浪,真可謂代代相傳。一夜大雪未停,事先已探知手搖車不准入場,母親便推著那輛自製的輪椅送我去。那是我的第一輛輪椅,是父親淘換了幾根鋼管回來求人給焊的,結構不很合理,前輪總不大靈活。雪花紛紛地還在飛舞,在昏黃的路燈下仿佛一群飛蛾。路上的雪凍成了一道道冰稜子,母親推得沉重,但母親心裡快樂。(因為那是一條永遠快樂的路嗎?)母親知道我正打算寫點什麼,又知道我跟長影的一位導演有著通信,所以她覺得推我去看這電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一件大事。怎樣的大事呢?我們一起在那條快樂的雪路上跋涉時,誰也沒有把握,惟矇矓地都懷著希望。她把我推進電影院,安頓好,然後回家。謝天謝地她不必在外面等我,命運總算有憐恤她的時候--交道口離我家不遠,她只需送我來,只需再接我回去。

    再過幾年,有了所謂"內部電影".據說這類電影"四人邦"時就有,惟內部得更為嚴格。現在略有鬆動。初時百姓不知,見夜色中開來些大、小轎車,紛紛在劇場前就位,跳出來的人們神態莊重,黑壓壓地步入劇場,百姓還以為是開什麼要緊的會。內部者,即級別夠高、立場夠穩、批判能力夠強、為各種顏色都難毒倒的一類。再就是內部的內部,比如老婆,又比如好友。影片嘛,東洋西洋的都有,據說運氣好還能撞上半裸或全裸的女人。據說又有潔版和全版之分,這要視內部的級別高低而定。然而沒有不透風的牆呀--檢票員不得已而是外部,放映員沒辦法也得是外部,可外部難免也有其內部,比如老婆,又比如好友。如此一算,全國人民就都有機會當一、兩回內部,消息於是不徑而走。再有這類放映時,劇場前就比較沸騰,比較火爆,也不知從哪兒湧出來這麼多的內部和外部!廣大青年們尤其想:裸體!難道不是我們看了比你們看了更有作用?有那麼一段不太長久的時期,一張內部電影票,便是身份或者本領的證明。

    "內部電影"風風火火了一陣子之後,有人也送了我一張票。"啥名兒?""沒準兒,反正是內部的。"無風的夏夜,樹葉不動,我搖了輪椅去看平生的第一回內部電影。從雍和宮到那個內部禮堂,搖了一個多鐘頭,沿街都是乘涼的人群。那時我身體真好,再搖個把鐘頭也行。然而那禮堂的台階卻高,十好幾層,我喘吁吁地停車階下,仰望階上,心知凶多吉少。但既然來了,便硬著頭皮喊那個檢票人--請他從台階上下來,求他幫忙想想辦法讓我進去。檢票人聽了半天,跑回去叫來一個領導。領導看看我:"下不來?"我說是。領導轉身就走,甩下一句話:"公安局有規定,任何車輛不准入內。"倒是那個檢票人不時向我投來抱歉的目光。我沒做太多爭取。我不想多做爭辯。這樣的事已不止十回,智力正常如我者早有預料。只不過碰碰運氣。若非內部電影,我也不會跑這麼遠來碰運氣。不過呢,來一趟也好,家裡更是悶熱難熬。況且還能看看內部電影之盛況,以往只是聽說。這算不算體驗生活?算不算深入實際?我退到路邊,買根冰棍坐在樹影里瞧。於是想念起交道口,那兒的人都認識我了,見我來了就打開太平門任我驅車直入——太平門前沒有台階。可惜那兒也沒有內部電影,那兒是外部。那兒新來了個小伙子,姓項,那兒的人都叫他小項。奇怪小項怎麼頭一回見我就說:"嘿哥們兒,也寫部電影吧,咱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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