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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而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靜中自由的到來。

    甚至盼望站到死中,去看生。

    我的軀體早已被固定在床上,固定在輪椅中,但我的心魂常在黑夜出行,脫離開殘廢的軀殼,脫離白晝的魔法,脫離實際,在塵囂稍息的夜的世界裡遊逛,聽所有的夢者訴說,看所有放棄了塵世角色的遊魂在夜的天空和曠野中揭開另一種戲劇。風,四處遊走,串聯起夜的消息,從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窗口,去探望被白晝忽略了的心情。另一種世界,蓬蓬勃勃,夜的聲音無比遼闊。是呀,那才是寫作啊。至於文學,我說過我跟它好象不大沾邊兒,我一心嚮往的只是這自由的夜行,去到一切心魂的由衷的所在。

    2.消逝的鐘聲 史鐵生

    站在台階上張望那條小街的時候,我大約兩歲多。

    我記事早。我記事早的一個標記,是史達林的死。有一天父親把一個黑色鏡框掛在牆上,奶奶抱著我走近看,說:史達林死了。鏡框中是一個陌生的老頭兒,突出的特點是鬍子都集中在上唇。在奶奶的琢州口音中,"斯"讀三聲。我心想,既如此還有什麼好說,這個"大林"當然是死的呀?我不斷重複奶奶的話,把"斯"讀成三聲,覺得有趣,覺得別人竟然 都沒有發現這一點可真是奇怪。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是1953年,那年我兩歲。  

    終於有一天奶奶領我走下台階,走向小街的東端。我一直猜想那兒就是地的盡頭,世界將在那兒陷落、消失--因為太陽從那兒爬上來的時候,它的背後好象什麼也沒有。誰料,那兒更像是一個喧鬧的世界的開端。那兒交叉著另一條小街,那街上有酒館,有雜貨鋪,有油坊、糧店和小吃攤;因為有小吃攤,那兒成為我多年之中最嚮往的去處。那兒還有從城外走來的駱駝隊。"什麼呀,奶奶?""啊,駱駝。""幹嘛呢,它們?""馱煤。""馱到哪兒去呀?""馱進城裡。"駝鈴一路叮玲鐺琅叮玲鐺琅地響,駱駝的大腳趟起塵土,昂首挺胸目空一切,七八頭駱駝不緊不慢招搖過市,行人和車馬都給它讓路。我望著駱駝來的方向問:"那兒是哪兒?"奶奶說:"再往北就出城啦。""出城了是哪兒呀?""是城外。""城外什麼樣兒?""行了,別問啦!"我很想去看看城外,可奶奶領我朝另一個方向走。我說"不,我想去城外",我說"奶奶我想去城外看看",我不走了,蹲在地上不起來。奶奶拉起我往前走,我就哭。"帶你去個更好玩兒的地方不好嗎?那兒有好些小朋友……"我不聽,一路哭。  

    越走越有些荒疏了,房屋零亂,住戶也漸漸稀少。沿一道灰色的磚牆走了好一會兒,進了一個大門。啊,大門裡豁然開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大片寂靜的樹林,碎石小路蜿蜒其間。滿地的敗葉在風中滾動,踩上去吱吱作響。麻雀和灰喜鵲在林中糙地上蹦蹦跳跳,坦然覓食。我止住哭聲。我平生第一次看見了教堂,細密如煙的樹枝後面,夕陽正染紅了它的尖頂。

    我跟著奶奶進了一座拱門,穿過長廊,走進一間寬大的房子。那兒有很多孩子,他們坐在高大的桌子後面只能露出臉。他們在唱歌。一個穿長袍的大鬍子老頭兒彈響風琴,琴聲飄蕩,滿屋子裡的陽光好象也隨之飛揚起來。奶奶拉著我退出去,退到門口。唱歌的孩子裡面有我的堂兄,他看見了我們但不走過來,惟努力地唱歌。那樣的琴聲和歌聲我從未聽過,寧靜又歡欣,一排排古舊的桌椅、沉暗的牆壁、高闊的屋頂也似都活潑起來,與窗外的晴空和樹林連成一氣。那一刻的感受我終生難忘,仿佛有一股溫柔又強勁的風吹透了我的身體,一下子鑽進我的心中。後來奶奶常對別人說:"琴聲一響,這孩子就傻了似地不哭也不鬧了。"我多麼羨慕我的堂兄,羨慕所有那些孩子,羨慕那一刻的光線與聲音,有形與無形。我呆呆地站著,徒然地睜大眼睛,其實不能聽也不能看了,有個懵懂的東西第一次被驚動了──那也許就是靈魂吧。後來的事都記不大清了,好象那個大鬍子的老頭兒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然後光線就暗下去,屋子裡的孩子都沒有了,再後來我和奶奶又走在那片樹林裡了,還有我的堂兄。堂兄把一個紙袋撕開,掏出一個彩蛋和幾顆糖果,說是幼兒園給的聖誕禮物。  

    這時候,晚祈的鐘聲敲響了──唔,就是這聲音,就是他!這就是我曾聽到過的那種縹縹緲緲響在天空里的聲音啊!

    "它在哪兒呀,奶奶?"

    "什麼,你說什麼?"

    "這聲音啊,奶奶,這聲音我聽見過。"

    "鐘聲嗎?啊,就在那鐘樓的尖頂下面。"

    這時我才知道,我一來到世上就聽到的那種聲音就是這教堂的鐘聲,就是從那尖頂下發出的。暮色濃重了,鐘樓的尖頂上已經沒有了陽光。風過樹林,帶走了麻雀和灰喜鵲的歡叫。鐘聲沉穩、悠揚、飄飄蕩蕩,連接起晚霞與初月,擴展到天的深處或地的盡頭……

    不知奶奶那天為什麼要帶我到那兒去,以及後來為什麼再也沒去過。

    不知何時,天空中的鐘聲已經停止,並且在這塊土地上長久地消逝了。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教堂和幼兒園在我們去過之後不久便都拆除。我想,奶奶當年帶我到那兒去,必是想在那幼兒園也給我報個名,但未如願。

    再次聽見那樣的鐘聲是在40年以後了。那年,我和妻子坐了八九個小時飛機,到了地球另一面,到了一座美麗的城市,一走進那座城市我就聽見了他。在清潔的空氣里,在透澈的陽光中和涌動的海浪上面,在安靜的小街,在那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隨時都聽見他在自由地飄蕩。我和妻子在那鐘聲中慢慢地走,認真地聽他,我好象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整個世界都好象回到了童年。對於故鄉,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鄉,並不止於一塊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不受空間和時間的限制;這心情一經喚起,就是你已經回到了故鄉。  

    3.我的幼兒園(1) 史鐵生

    五歲,或者六歲,我上了幼兒園。有一天母親跟奶奶說:"這孩子還是得上幼兒園,要不將來上小學會不適應。"說罷她就跑出去打聽,看看哪個幼兒園還招生。用奶奶的話說,她從來就這樣,想起一出是一出。很快母親就打聽到了一所幼兒園,剛開辦不久,離家也近。母親跟奶奶說時,有句話讓我納悶兒:那是兩個老姑娘辦的。

    母親帶我去報名時天色已晚,幼兒園的大門已閉。母親敲門時,我從門fèng朝里望:一個 安靜的院子,某一處屋檐下放著兩隻嶄新的木馬。兩隻木馬令我心花怒放。母親問我:"想不想來?"我堅定地點頭。開門的是個老太太,她把我們引進一間小屋,小屋裡還有一個老太太正在做晚飯。小屋裡除兩張床之外只放得下一張桌子和一個火爐。母親讓我管胖些並且戴眼鏡的那個叫孫老師,管另一個瘦些的叫蘇老師。

    我很久都弄不懂,為什麼單要把這兩個老太太叫老姑娘?我問母親:"奶奶為什麼不是老姑娘?"母親說:"沒結過婚的女人才是老姑娘,奶奶結過婚。"可我心裡並不接受這樣的解釋。結婚嘛,不過發幾塊糖給眾人吃吃,就能有什麼特別的作用嗎?在我想來,女人年輕時都是姑娘,老了就都是老太太,怎麼會有"老姑娘"這不倫不類的稱呼?我又問母親:"你給大夥買過糖了嗎?"母親說:"為什麼?我為什麼要給大夥買糖?""那你結過婚嗎?"母親大笑,揪揪我的耳朵:"我沒結過婚就敢有你了嗎?"我越糊塗了,怎麼又扯上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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