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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並不知道那排與眾不同的房子是怎麼回事,但它的整潔寧靜吸引了我。我那同學說:"別去,我爸和我媽不讓我去。"但我還是走近它,戰戰兢兢地走上台階,戰戰兢兢地從窗簾的fèng隙間往裡看。裡面像是個會議室,一條長桌,兩排高背椅,正面牆上有個大鏡框,一道斜陽剛好投she在上面,鏡框中是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嬰兒。再沒有別的什麼了。

    "這兒是幹嘛的?"

    "不知道。我爸和我媽從來都不讓我問。"

    "唔,我知道了。"

    可是我知道了。鏡框中的女人無比安祥,慈善的目光中又似有一縷淒哀。不,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是誰,但她的眼神、她的姿態、她的沉靜,加上四周白色的紗簾和那一縷淡淡的夕陽,我心中的懵懂又一次被驚動了,雖不如第一次那般強烈,但卻有久別重逢的喜悅。我仿佛又聽見了那鐘聲,那歌唱,腳踩落葉的輕響,以及風過樹林那一片遼闊的沙沙聲……

    "你知道什麼了?"

    "我也不知道。"

   

    "那你說你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了。不信拉倒。"

    1.重病之時 史鐵生

    重病之時,有幾行詩樣的文字清晰地走進過我的昏睡:

    最後的練習是沿懸崖行走

    夢裡我聽見,靈魂 像一隻飛虻

    在窗戶那兒嗡嗡作響

    在顫動的陽光里,邊舞邊唱

    眺望就是回想。

    重病之時整天是夢。夢見熟悉的人,熟悉的往事,也夢見陌生的人,和完全陌生的景物。偶爾醒來,窗外是無邊的暗夜,是恍忽的晴空,是心裡的懷疑:

    誰說我沒有死過?

    出生以前,太陽

    已無數次起落

    悠久的時光被悠久的虛無吞併

    又以我生日的名義

    捲土重來。

    重病之時,寒冷的冬天裡有過一個奇蹟--我在夢中學會了一支歌。夢中,一群男孩和女孩齊聲地唱: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們友誼,幸福長存。莫名其妙的歌詞,聞所未聞的曲調,醒來竟還會唱,現在也還會。那些孩子,有我認識的,也有的我從未見過,他們就站在我兒時的那個院子裡,輕輕地唱,輕輕地搖,四周虛暗,瑞雪霏霏。  

    這奇妙的歌,不知是何徵兆。

    懂些醫道的人說好--"生生",是說你還要活下去;"生水"嘛,腎主水,你不是腎壞了嗎?那是說你的生命之水枯而未竭,或可再度豐沛。

    是嗎?不有些牽強?

    不過,我更滿意後兩句:我們友誼,幸福長存。

    那群如真似幻的孩子,在我昏黑的夢裡翩然不去。那清明暢朗的童歌,確如生命之水,在我僵冷的身體裡悠然蕩漾。

    妻子沒日沒夜地守護著我;任何時候睜開眼,都見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個。

    我說:"這一回,恐怕真是要結束了。"

    她說:"不會。"

    我真的又活過來。太陽重又真實。晝夜更迭,重又確鑿。我把夢裡的情景告訴妻子,她反倒脆弱起來,待我把那支歌唱給她聽,她已是淚水漣漣。

    我又能搖著輪椅出去了,走上陽台,走到院子裡,在早春的午後,把那幾行夢中的詩句補全:

    午後,如果陽光靜寂  

    你是否能聽出

    往日已歸去哪裡?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極處

    在時間被忽略的存在之中

    生死同一。

    2.八子(1) 史鐵生

    童年的夥伴,最讓我不能忘懷的是八子。

    幾十年來,不止一次,我在夢中又穿過那條細長的小巷去找八子。巷子窄到兩個人不能並行,兩側高牆綿延,巷中只一戶人家。過了那戶人家,出了小巷東口,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寬闊的空地上有一棵枯死了半邊的老槐樹,有一處公用的自來水,有一座山似的煤堆。八子家就在那兒。夢中我看見八子還在那片空地上瘋跑,領一群孩子吶喊著向那山似的煤堆上 衝鋒,再從煤堆爬上院牆,爬上房頂,偷摘鄰居院子裡的桑椹。八子穿的還是他姐姐穿剩下的那條碎花褲子。

    八子兄弟姐妹一共十個。一般情況,新衣裳總是一、三、五、七、九先穿,穿小了,由排雙數的繼承。老七是個姐,故繼承一事常讓八子煩惱。好在那時無論男女,衣裝多是灰、藍二色,八子所以還能坦然。只那一條碎花褲子讓他倍感羞辱。那褲子紫地白花,七子一向珍愛還有點捨不得給,八子心說謝天謝地最好還是你自格兒留著穿。可是母親不依,沖七子喊:"你穿著小了,不八子穿誰穿?"七、八於是齊聲嘆氣。八子把那褲子穿到學校,同學們都笑他,笑那是女人穿的,是娘們兒穿的,是"臭美妞才穿的呢!"八子羞愧得無地自容,以至蹲在地上用肥大的衣襟蓋住雙腿,半天不敢起來,光是笑。八子的笑毫無雜質,完全是承認的表情,完全是接受的態度,意思是:沒錯兒,換了別人我也會笑他的,可惜這回是我。

    大夥笑一回也就完了,惟一個可怕的孩子不依不饒。(這孩子,姑且叫他k吧;我在《務虛筆記》里寫過,他矮小枯瘦但所有的孩子都怕他。他有一種天賦本領,能夠準確區分孩子們的性格強弱,並據此經常地給他們排一排座次--我第一跟誰好,第二跟誰好……以及我不跟誰好--於是,孩子們便都屈服在他的威勢之下。)k平時最怵八子,八子身後有四個如狼似虎的哥;k因此常把八子排在"我第一跟你好"的位置。然而八子獨立獨行,對k的威勢從不在意,對k的拉攏也不領情。如今想來,k一定是對八子記恨在心,但苦於無計可施。這下機會來了--因為那條花褲子,k敏覺到降服八子的時機到了。k最具這方面才能,看見誰的弱點立刻即知怎樣利用。拉攏不成就要打擊,k生來就懂。比如上體育課時,老師說:"男生站左排,女生站右排。"k就喊:"八子也站右排吧?"引得哄堂大笑,所有的目光一齊she向八子。再比如一群孩子正跟八子玩得火熱,k踅步旁觀,冷不盯撿其中最懦弱的一個說:"你幹嘛不也穿條花褲子呀?"最懦弱的一個發一下懵,便困窘地退到一旁。k再轉向次懦弱的一個:"嘿,你早就想跟臭美妞兒一塊玩兒了是不是?"次懦弱的一個便也猶猶豫豫地離開了八子。我說過我生性懦弱,我不是那個最,就是那個次。我惶惶然離開八子,向k靠攏,心中竟跳出一個卑鄙的希望:也許,k因此可以把"跟我好"的位置往前排一排。

    k就是這樣孤立對手的,拉攏或打擊,天生的本事,八子身後再有多少哥也是白搭。你甚至說不清道不白就已敗在k的手下。八子所以不曾請他的哥哥們來幫忙,我想,未必是他沒有過這念頭,而是因為k的手段高超,甚至讓你都不知何以申訴。你不得不佩服k.你不得不承認那也是一種天才。那個矮小枯瘦的k,當時才只有十一、二歲!他如今在哪兒?這個我童年的懼怕,這個我一生的迷惑,如今在哪兒?時至今日我也還是弄不大懂,他那惡毒的能力是從哪兒來的?如今我已年過半百,所經之處仍然常能見到k的影子,所以我在《務虛筆記》中說過:那個可怕的孩子已經長大,長大得到處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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