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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廟的回憶(3) 史鐵生

    那時,我仍然沒頭沒腦地相信,最好還是要有一份正式工作,倘能進一家全民所有制單位,一生便有了倚靠。母親陪我一起去勞動局申請。我記得那地方廊迴路轉的,庭院深深,大約曾經也是一座廟。什麼申請呀簡直就像去賠禮道歉,一進門母親先就滿臉堆笑,戰戰兢兢,然後不管抓住一個什麼人,就把她的兒子介紹一遍,保證說這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孩子其實仍可勝任很多種工作。那些人自然是滿口官腔,母親跑了前院跑後院,從這屋被支使到那屋。我那時年輕氣盛,沒那麼多好聽的話獻給他們。最後出來一位負責同志,有理有據地給 了我們回答:"慢慢再等一等吧,全須兒全尾兒的我們這還分配不過來呢!"此後我不再去找他們了。再也不去。但是母親,直到她去世之前還在一趟一趟地往那兒跑,去之前什麼都不說,疲憊地回來時再向她憤怒的兒子賠不是。我便也不再說什麼,但我知道她還會去的,她會在兩個星期內重新積累起足夠的希望。

    我在一篇名為"合歡樹"的散文中寫過,母親就是在去為我找工作的路上,在一棵大樹下,挖回了一棵含羞糙;以為是含羞糙,越長越大,其實是一棵合歡樹。

    大約1979年夏天,某一日,我們正坐在那廟牆下吃午飯,不知從哪兒忽然走來了兩個緇衣落髮的和尚,一老一少仿佛飄然而至。"喲?"大家停止吞咽,目光一齊追隨他們。他們邊走邊談,眉目清朗,步履輕捷,顰笑之間好象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空闊甚至是虛擬了。或許是我們的緊張被他們發現,走過我們面前時他們特意地頷首微笑。這一下,讓我想起了久違的童年。然後,仍然是那樣,他們悄然地走遠,像多年以前一樣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不是柏林寺要恢復了吧?"

    "沒聽說呀?"

    "不會。那得多大動靜呀咱能不知道?"

    "八成是北邊的淨土寺,那兒的房子早就翻修呢。"

    "沒錯兒,淨土寺!"小D說,"前天我瞧見那兒的廟門油漆一新我還說這是要幹嘛呢。"

    大家愣愣地朝北邊望。側耳聽時,也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聲音傳來。這時我才忽然想到,廟,已經消失了這麼多年了。消失了,或者封閉了,連同那可以眺望的另一種地方。

    在我的印象里,就是從那一刻起,一個時代結束了。

    傍晚,我獨自搖著輪椅去找那小廟。我並不明確為什麼要去找它,也許只是為了找回童年的某種感覺?總之,我忽然想念起廟,想念起廟堂的屋檐、石階、門廊,月夜下廟院的幽靜與空荒,香縷細細地飄升,然後破碎。我想念起廟的形式。我由衷地想念那令人猶豫的音樂,也許是那樣的猶豫,終於符合了我的已經不太年輕的生命。然而,其實,我並不是多麼喜歡那樣的音樂。那音樂,想一想也依然令人壓抑、惶恐、膽戰心驚。但以我已經走過的歲月,我不由地回想,不由地眺望,不由地從那音樂的壓力之中聽見另一種存在了。我並不喜歡它,譬如不能像喜歡生一樣地喜歡死。但是要有它。人的心中,先天就埋藏了對它的響應。響應,什麼樣的響應呢?在我,(這個生性愚頑的孩子!)那永遠不會是成就圓滿的欣喜,恰恰相反,是殘缺明確地顯露。眺望越是美好,越是看見自己的丑弱,越是無邊,越看到限制。神在何處?以我的愚頑,怎麼也想像不出一個無苦無憂的極樂之地。設若確有那樣的極樂之地,設若有福的人果真到了那裡,然後呢?我總是這樣想:然後再往哪兒去呢?心如死水還是再有什麼心愿?無論再往哪兒去吧,都說明此地並非圓滿。丑弱的人和圓滿的神,之間,是信者永遠的路。這樣,我聽見,那猶豫的音樂是提醒著一件事:此岸永遠是殘缺的,否則彼岸就要坍塌。這大約就是佛之慈悲的那一個悲字吧。慈呢,便是在這一條無盡無休的路上行走,所要有的持念。  

    沒有了廟的時代結束了。緊跟著,另一個時代到來了,風風火火。北京城內外的一些有名的寺廟相繼修葺一新,重新開放。但那更像是寺廟變成公園的開始,人們到那兒去多是遊覽,於是要收門票,票價不菲。香火重新旺盛起來,但是有些異樣。人們大把大把地燒香,整簇整簇的香投入香爐,火光熊熊,煙氣熏蒸,人們衷心地跪拜,祈求升遷,祈求福壽,消災避難,財運亨通……倘今生難為,可於來世兌現,總之祈求佛祖全面的優待。廟,消失多年,回來時已經是一個極為現實的地方了,再沒有什麼猶豫。

    1996年春天,我坐了八、九個小時飛機,到了很遠的地方,地球另一面,一座美麗的城市。一天傍晚,會議結束,我和妻子在街上走,一陣鐘聲把我們引進了一座小教堂(廟)。那兒有很多教堂,清澈的陽光里總能聽見飄揚的鐘聲。那鐘聲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家附近有一座教堂,我站在院子裡,最多兩歲,剛剛從虛無中睜開眼睛,尚未見到外面的世界先就聽見了它的聲音,清朗、悠遠、沉穩,仿佛響自天上。此鐘聲是否彼鐘聲?當然,我知道,中間隔了八千公里並四十幾年。我和妻子走進那小教堂,在那兒拍照,大聲說笑,東張西望,毫不吝惜地按動快門……這時,我看見一個中年女人獨自坐在一個角落,默默地望著前方耶穌的雕像。(後來,在洗印出來的照片中,在我和妻子身後,我又看見了她。)她的眉間似有些愁苦,但雙手放鬆地攤開在膝頭,心情又似非常寧靜,對我們的喧譁一無覺察,或者是我們的喧譁一點也不能攪擾她吧。我心裡忽然顫抖──那一瞬間,我以為我看見了我的母親。  

    8.廟的回憶(4) 史鐵生

    我一直有著一個悽苦的夢,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的黑夜裡重複一回:母親,她並沒有死,她只是深深地失望了,對我,或者尤其對這個世界,完全地失望了,困苦的靈魂無處訴告,無以支持,因而她走了,離開我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不再回來。在夢中,我絕望地哭喊,心裡怨她:"我理解你的失望,我理解你的離開,但你總要捎個信兒來呀,你不知道我們會牽掛你不知道我們是多麼想念你嗎?"但就連這樣的話也無從說給她,只知道她在很遠的地方,並不知道她到底在哪兒。這個夢一再地走進我的黑夜,驅之不去,我便在醒來時、在 白日的夢裡為它作一個續:母親,她的靈魂並未消散,她在幽冥之中注視我並保佑了我多年,直等到我的眺望已在幽冥中與她匯合,她才放了心,重新投生別處,投生在一個靈魂有所訴告的地方了。

    我希望,我把這個夢寫出來,我的黑夜從此也有了皈依了。

    9.九層大樓(1) 史鐵生

    四十多年前,在北京城的東北角,挨近城牆拐彎的地方,建起了一座紅色的九層大樓。如今城牆都沒了,那座大樓倒是還在。九層,早已不足為奇,幾十層的公寓、飯店現在也比比皆是。崇山峻岭般的樓群中間,真是歲月無情,那座大樓已經顯得單薄、醜陋、老態龍鍾,很難想像它也曾雄居傲視、輝煌一時。我記得是1959年,我正上小學二年級,它就像一片朝霞轟然升起在天邊,矗立在四周黑壓壓望不到邊的矮房之中,明朗,燦爛,神采飛揚。 在它尚未破土動工之時,老師就在課堂上給我們描畫它了:那裡面真正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有煤氣,有暖氣,有電梯;住進那裡的人,都不用自己做飯了,下了班就到食堂去,想吃什麼吃什麼;那兒有俱樂部,休息的時候人們可以去下棋、打牌、鍛鍊身體;還有放映廳,天天晚上有電影,隨便看;還有圖書館、公共浴室、醫療站、小賣部……總之,那樓里就是一個社會,一個理想社會的縮影或者樣板,那兒的人們不分彼此,同是一個大家庭,可以說他們差不多已經進入了共產主義。慢慢地,那兒的人連錢都不要掙了。為什麼?沒用了唄。你們想想看,餓了你就到食堂去吃,冷了自有人給你做好了衣裳送來,所有的生活用品也都是這樣--你需要是嗎?那好,伸伸手,拿就是了。甭擔心誰會多拿。請問你多拿了幹嘛用?賣去?拿還拿不過來呢,哪個傻瓜肯買你的?到那時候,每個人只要做好自己的一份工作就行了,別的事您就甭操心了,國家都給你想到了,比你自己想得還周到呢。你們想想,錢還有什麼用?擦屁股都嫌硬!是呀是呀,咱們都生在了好時代,咱們都要住進那樣的大樓里去。從現在起,那樣的大樓就會一座接一座不停地蓋起來,而且更高、更大、更加雄偉壯麗。對我們這些幸運的人來說,那樣的生活已經不遠了,那樣的日子就在眼前……老師眉飛色舞地講,多餘的唾沫堆積在嘴角。我們則瞪圓了眼睛聽,精彩處不由地鼓掌,由衷地慶賀,心說我們怎麼來得這麼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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