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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所在之地叫"觀音寺胡同",顧名思義那兒也有一座廟。那廟不能算小,但早已破敗,久失看管。廟門不翼而飛,院子裡枯藤老樹荒糙藏人。側殿空空。正殿裡尚存幾尊泥像,彩飾斑駁,站立兩旁的護法天神怒目圓睜但已赤手空拳,兵器早不知被誰奪下扔在地上。我和幾個同齡的孩子便撿起那兵器,揮舞著,在大殿中跳上跳下殺進殺出,模仿俗世的戰爭,朝殘圮的泥胎劈砍,向糙叢中衝鋒,披荊斬棘糙葉橫飛,大有堂吉哥德之神彩,然後給寂寞的老樹"施肥",擦屁股紙貼在牆上……做盡褻瀆神靈的惡事然後鳥兒一樣在夕光中回家。很長一段時期那兒都是我們的樂園,放了學不回家先要到那兒去,那兒有發現不完的秘密,糙叢中有死貓,老樹上有鳥窩,幽暗的殿頂上據說有蛇和黃鼬,但始終未得一見。有時是為了一本小人書,租期緊,大家輪不過來,就一齊跑到那廟裡去看,一個人捧著大家圍在四周,大家都說看好了才翻頁。誰看得慢了,大家就罵他笨,其實都還識不得幾個字,主要是看畫,看畫自然也有笨與不笨之分。或者是為了抄作業,有幾個笨主兒作業老是不會,就抄別人的,廟裡安全,老師和家長都看不見。佛嘛,心中無佛什麼事都敢幹。抄者蹶著屁股在菩薩眼皮底下緊抄,被抄者則乘機大肆炫耀其優越感,說一句"我的時間不多你要抄就快點兒",然後故意放大輕鬆與快樂,去捉螞蚱、逮蜻蜓,大喊大叫地彈球兒、扇三角,急得抄者流汗,蹶起的屁股有節奏地顛,嘴中念念有詞,不時扭起頭來喊一句:"等我會兒嘿!"其實誰也知道,沒法等。還有一回專門是為了比賽膽兒大。"晚上誰敢到那廟裡去?""這有什麼,嘁!""有什麼?有鬼,你敢去嗎?""費話!我早都去過了。""牛(!""嘿,你要不信嘿……今兒晚上就去你敢不敢?""去就去有什麼呀,嘁!""行,誰不去誰孫子敢不敢?""行,幾點?""九點。""就怕那會兒我媽不讓我出來。""哎喲喂,不敢就說不敢!""行,九點就九點!"那天晚上我們真的到那廟裡去了一回,有人拿了個手電筒,還有人帶了把水果刀好歹算一件武器。我們走進廟門時還是滿天星斗,不一會兒天卻陰上來,而且起了風。我們在側殿的台階上蹲著,擠成一堆兒,不敢動也不敢大聲說話,荒糙搖搖,老樹沙沙,月亮在雲中一跳一跳地走。有人說想回家去撒泡尿。有人說撒尿你就到那邊撒去唄。有人說別的倒也不怕,就怕是要下雨了。有人說下雨也不怕,就怕一下雨家裡人該著急了。有人說一下雨蛇先出來,然後指不定還有什麼呢。那個想撒尿的開始發抖,說不光想撒尿這會兒又想屙屎,可惜沒帶紙。這樣,大家漸漸都有了便意,說憋屎憋尿是要生病的,有個人老是憋屎憋尿後來就變成了羅鍋兒。大家驚詫道:是嘛?那就不如都回家上廁所吧。可是第二天,那個最先要上廁所的成了唯一要上廁所的,大家都埋怨他,說要不是他我們還會在那兒呆很久,說不定就能捉到蛇,甚至可能看看鬼。
8.廟的回憶(2) 史鐵生
有一天,那廟院裡忽然出現了很多暗紅色的粉沫,一堆堆像小山似的,不知道是什麼,也想不通到底何用。那粉沫又干又輕,一腳踩上去"噗"地一聲到處飛揚,而且從此鞋就變成暗紅色再也別想洗乾淨。又過了幾天,廟裡來了一些人,整天在那暗紅色的粉沫里折騰,於是一個個都變成暗紅色不說,廟牆和台階也都變成暗紅色,荒糙和老樹也都變成暗紅色,那粉沫隨風而走或順水而流,不久,半條胡同都變成了暗紅色。隨後,廟門前掛出了一塊招牌:有色金屬加工廠。從此遊戲的地方沒有了,蛇和鬼不知遷徙何方,荒糙被鋤淨,老樹被 伐倒,只剩下一團暗紅色滿天滿地逐日壯大。再後來,廟堂也拆了,廟牆也拆了,蓋起了一座轟轟烈烈的大廠房。那條胡同也改了名字,以後出生的人會以為那兒從來就沒有過廟。
我的小學,校園本也是一座廟,準確說是一座大廟的一部分。大廟叫柏林寺,裡面有很多合抱粗的柏樹。有風的時候,老柏樹濃密而深沉的響聲一浪一浪,傳遍校園,傳進教室,使吵鬧的孩子也不由得安靜下來,使朗朗的讀書聲時而飛揚時而沉落,使得上課和下課的鈴聲飄忽而悠揚。
搖鈴的老頭,據說曾經就是這廟中的和尚,廟既改作學校,他便還俗做了這兒的看門人,看門兼而搖鈴。老頭極和藹,隨你怎樣摸他的紅鼻頭和光腦袋他都不惱,看見你不快活他甚至會低下頭來給你,說:想摸摸嗎?孩子們都願意到傳達室去玩,擠在他的床上,擠得密不透風,沒大沒小地跟他說笑。上課或下課的時間到了,他搖起銅鈴,不緊不慢地在所有的窗廊下走過,目不旁顧,一路都不改變姿勢。叮鐺叮鐺──叮鐺叮鐺──,鈴聲在風中飄搖,在校園裡迴蕩,在陽光里漫散開去,在所有孩子的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那鈴聲,上課時搖得緊張,下課時搖得舒暢,但無論緊張還是舒暢都比後來的電鈴有味道,浪漫,多情,仿佛知道你的懼怕和盼望。
但有一天那鈴聲忽然消失,搖鈴的老人也不見了,聽說是回他的農村老家去了。為什麼呢?據說是因為他仍在悄悄地燒香念佛,而一個嶄新的時代應該是無神論的時代。孩子們再走進校門時,看見那銅鈴還在窗前,但物是人非,傳達室里端坐著一名嚴厲的老太太,老太太可不讓孩子們在她的辦公重地胡鬧。上課和下課,老太太只在按鈕上輕輕一點,電鈴於是"哇-哇──"地叫,不分青紅皂白,把整個校園都嚇得要昏過去。在那近乎殘酷的聲音里,孩子們懂得了懷念:以往的鈴聲,它到哪兒去了?惟有一點是確定的,它隨著記憶走進了未來。在它飄逝多年之後,在夢中,我常常又聽見它,聽見它的飄忽與悠揚,看見那搖鈴老人沉著的步伐,在他一無改變的面容中驚醒。那鈴聲中是否早已埋藏下未來,早已知道了以後的事情呢?
多年以後,我21歲,插隊回來,找不到工作,等了很久還是找不到,就進了一個街道生產組。我在另外的文章里寫過,幾間老屋塵灰滿面,我在那兒一干7年,在仿古的家具上畫些花鳥魚蟲、山水人物,每月所得可以餬口。那生產組就在柏林寺的南牆外。其時,柏林寺已改作北京圖書館的一處書庫。我和幾個同是待業的小兄弟常常就在那面紅牆下幹活兒。老屋裡昏暗而且無聊,我們就到外面去,一邊幹活一邊觀望街景,看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等,時間似乎就輕快了許多。早晨,上班去的人們騎著車,車後架上夾著飯盒,一路吹著口哨,按響車鈴,單那姿態就令人羨慕。上班的人流過後,零零散散地有一些人向柏林寺的大門走來,多半提個皮包,進門時亮一亮證件,也不管守門人看不看得清楚便大步朝裡面去,那氣派更是讓人不由得仰望了。並非什麼人都可以到那兒去借書和查閱資料的,小D說得是教授或者局級才行。"你知道?""費話!"小D重感覺不重證據。小D比我小几歲,因為小兒麻痹一條腿比一條腿短了三公分,中學一畢業就到了這個生產組;很多招工單位也是重感覺不重證據,小D其實什麼都能幹。我們從早到晚坐在那面廟牆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用看表也不用看太陽便知此刻何時。一輛串街的雜貨車,"油鹽醬醋花椒大料洗衣粉"一路喊過來,是上午九點。收買廢品的三輪車來時,大約十點。磨剪子磨刀的老頭總是星期三到,瞄準生產組旁邊的一家小飯館,"磨剪子來嘿──搶菜刀──!"聲音十分洪亮;大家都說他真是糟蹋了,幹嘛不去唱戲?下午三點,必有一群幼兒園的孩子出現,一個牽定一個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唱著,以為不經意走進的這個人間將會多麼美好,鮮艷的衣裳彩虹一樣地閃爍,再彩虹一樣地消失。四、五點鐘,常有一輛囚車從我們面前開過,離柏林寺不遠有一座著名的監獄,據說專門收容小偷。有個叫小德子的,十七、八歲沒爹沒媽,跟我們一起在生產組幹過。這小子能吃,有一回生產組不知惹了什麼麻煩要請人吃飯,吃客們走後,折籮足足一臉盆,小德子買了一瓶啤酒,坐在火爐前唏哩呼嚕只用了半小時臉盆就見了底。但是有一天小德子忽然失蹤,生產組的大媽大嬸們四處打聽,才知那小子在外面行竊被逮住了。以後的很多天,我們加倍地注意天黑前那輛囚車,看看裡面有沒有他;囚車呼嘯而過,大家一齊喊"小德子!小德子!"小德子還有一個月工資未及領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