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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比如搖滾與寫作(3) 史鐵生

    但是台階!你應該料到但是你忘了,輪椅上不去。

    自然就無法敲門。真是莫大的遺憾。

    屢屢設想過她開門時的驚喜,一路上也還在設想。 便只好在安靜的陽光和安靜的陰影里徘徊,等有人來傳話。

    但是沒人。半天都沒有一個人來。只有安靜的綠柳和安靜的桃花。

    那就喊她吧。喊吧,只好這樣。真是大煞風景,虧待了一路的好心情。

    喊聲驚動了好幾個安靜的樓窗。轉動的玻璃攪亂了陽光。你們這些幸運的人哪,竟朝夕與她為鄰!

    她出來了。

    可是怎麼回事?她臉上沒有驚喜,倒像似驚慌:"你怎麼來了?"

    "呵老天,你家可真難找。"

    她明顯心神不定:"有什麼事嗎?"

    "什麼事?沒有哇?"

    她頻頻四顧:"那你……?"  

    "沒想到走了這麼久……"

    她打斷你:"跑這麼遠幹嘛,以後還是我去看你。"

    "咳,這點路算什麼?"

    她把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噓--,今天不行,他們都在家呢。"

    不行?什麼不行?他們?他們怎麼了?噢……是了,就像那台階一樣你應該料到他們!但是忘了。春天給忘了。尤其是傷殘,給忘了。

    她身後的那個落地窗,裡邊,窗帷旁,有個緊張的臉,中年人的臉,身體埋在沉垂的窗帷里半隱半現。你一看他,他就埋進窗帷,你不看他,他又探身出現--目光嚴肅,或是憂慮,甚至警惕。繼而又多了幾道同樣的目光,在玻璃後面晃動。一會兒,窗帷緩緩地合攏,玻璃上只剩下安靜的陽光和安靜的桃花。

    你看出她面有難色。

    "哦,我路過這兒,順便看看你。"

    你聽出她應接得急切:"那好吧,我送送你。"

    "不用了,我搖起輪椅來,很快。"  

    "你還要去哪兒?"

    "不。回家。"

    但他沒有回家。他沿著一條大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傍晚,走到了城市的邊緣,聽見曠野上的春風更加肆無忌憚。那時候他知道了什麼?那個遙遠的春天,他懂得了什麼?那個傷殘的春天,一個傷殘的青年終於看見了傷殘。

    看見了傷殘,卻擺脫不了春天。春風強勁也是一座牢籠,一副枷鎖,一處煉獄,一條命定的路途。

    盼望與祈禱。彷徨與等待。以至漫漫長夏,如火如荼。

    必要等到秋天。

    秋風起時,瘋狂的搖滾才能聚斂成愛的語言。

    在《我與地壇》里有這樣一段話:"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麼也沒忘,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於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

    終於一天,有人聽懂了這些話,問我:"這裡面像似有個愛情故事,幹嘛不寫下去?"  

    "這就是那個愛情故事的全部。"

    在那座廢棄的古園裡你去聽吧,到處都是愛情故事。到那座荒蕪的祭壇上你去想吧,把自古而今的愛情故事都放到那兒去,就是這一個愛情故事的全部。

    "這個愛情故事,好象是個悲劇?"

    "你說的是婚姻,愛情沒有悲劇。"

    對愛者而言,愛情怎麼會是悲劇?對春天而言,秋天是它的悲劇嗎?

    "結尾是什麼?"

    "等待。"

    "之後呢?"

    "沒有之後。"

    "或者說,等待的結果呢?"

    "等待就是結果。"

    "那,不是悲劇嗎?"

    "不,是秋天。"

    夏日將盡,陽光悄然走進屋裡,所有隨它移動的影子都似陷入了回憶。那時在遠處,在北方的天邊,遠得近乎抽象的地方,仔細聽,會有些極細微的騷動正仿佛站成一排,拉開一線,嗡嗡嚶嚶躍躍欲試,那就是最初的秋風,是秋風正在起程。  

    近處的一切都還沒有什麼變化。人們都還穿著短衫,搖著蒲扇,暑氣未消糙木也還是一片蔥蘢。惟昆蟲們似有覺察,迫於秋天的臨近,低吟高唱不舍晝夜。

    在隨後的日子裡,你繼續聽,遠方的聲音逐日地將有所不同:象在跳躍,或是談笑,舒然坦蕩闊步而行,仿佛歧路相遇時的寒暄問候,然後同赴一個約會。秋風,絕非肅殺之氣,那是一群成長著的魂靈,成長著,由遠而近一路壯大。

    秋風的行進不可阻擋,逼迫得太陽也收斂了它的寵溺,於是乎糙枯葉敗落木蕭蕭,所有的軀體都隨之枯弱了,所有的肉身都遇到了麻煩。強大的本能,天賦的才華,旺盛的精力,張狂的欲望和意志,都不得不放棄了以往的自負,以往的自負頃刻間都有了疑問。心魂從而被凸顯出來。

    秋天,是寫作的季節。

    一直到冬天。

    呢喃的絮語代替了瘋狂的搖滾,流浪的人從哪兒出發又回到了哪兒。

    天與地,山和水,以至人的心裡,都在秋風凜然的腳步下變得空闊、安閒。

    11.比如搖滾與寫作(4) 史鐵生

    落葉飄零。

    或有綿綿秋雨。  

    成熟的戀人抑或年老的歌手,望斷天涯。 望穿秋水。

    望穿了那一條肉體的界線。

    那時心魂在肉體之外相遇,目光漫漶得遙遠。

    萬物蕭疏,滿目凋敝。強悍的肉身落滿歷史的印跡,天賦的才華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因而靈魂脫穎而出,欲望皈依了夢想。

    本能,錘鍊成愛的祭典--性,得稟天意。

    細雨唏噓如歌。

    落葉曼妙如舞。

    衰老的戀人抑或垂死的歌手,隨心所欲。

    相互摸索,顫抖的雙手仿佛核對遺忘的秘語。

    相互撫慰,枯槁的身形如同清點丟失的憑據。

    這一向你都在哪兒呀--!

    群山再度響遍回聲,春天的呼喊終於有了應答:

    我,就是你遺忘的秘語。

    你,便是我丟失的憑據。

    今夕何年?

    生死無忌。

    秋天,一直到冬天,都是寫作的季節。  

    一直到死亡。

    一直到塵埃埋沒了時間,時間封存了往日的波瀾。

    那時有一個老人走來喧囂的歌廳,走到沸騰的廣場,坐進角落,坐在一個老人應該坐的地方,感動於春風又至,又一代人到了時候。不管他們以什麼形式,以什麼姿態,以怎樣的狂妄與極端,老人都已了如指掌。不管是怎樣地嘶喊,怎樣地奔突和無奈,老人知道那不是錯誤。你要春天也去諦聽秋風嗎?你要少男少女也去看望死亡嗎?不,他們剛剛從那兒醒來。上帝要他們涉過忘川,為的是重塑一個四季,重申一條旅程。他們如期而至。他們務必要攪動起春天,以其狂熱,以其囂張,風情萬种放浪不羈,而後去經歷無數夏天中的一個,經歷生命的張揚,本能的慫恿,愛情的折磨,以及才華橫溢卻因那一條肉體的界線而束手無策!以期在漫長夏天的末尾,能夠聽見秋風。而這老人,走向他必然的墓地。披一身秋風,走向原野,看稻穀金黃,聽熟透的果實嘭然落地,聞浩瀚的葵林掀動起浪浪香風。祭拜四季;多少生命已在春天夭折,已在漫漫長夏耗盡才華,或因傷殘而熄滅於習見的忽略。祭拜星空;生者和死者都將在那兒匯聚,浩然而成萬古消息。寫作的季節老人聽見:靈魂不死——毫無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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