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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下午回到家,坐著發呆,既為自己的立場懊惱,又為自己的出身擔憂。這時小恆來了。幾個星期不見,他的匯報已經"以階級鬥爭為綱"了。

    "嘿,知道嗎?珊珊他爸有問題!"

    "誰說?"

    "珊珊她阿姨都哭了。"

    "這新鮮嗎?"

    "珊珊她爸好些天都沒回家了。"

    "又吵架了唄。"

    "才不是哪,人家說他是修正主義分子。"

    "怎麼說?"

    "說他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那倒是,他不是誰是?"

    "街東頭的輝子,知道不?他家有人在台灣!"

    "你怎麼知道的?"

    "還有北屋老頭,幾根頭髮還總抹油,抽的煙特高級,每根都包著玻璃紙!"  

    "雪茄都那樣,你懂個屁!"

    "9號的小文,她爸是地主。他爸叫什麼你猜?徐有財。反動不反動?"

    我不想聽了。"小恆,你快成‘包打聽’了。"我想起奶奶的成份也是地主,想起我的出身到底該怎麼算?那天我沒在家多呆,早早地回了學校。

    學校里天翻地覆。北京城天翻地覆。全中國都出了修正主義!初時,階級營壘尚不分明,我戰戰兢兢地混進革命隊伍也曾去清華園裡造過一次反,到一個"反動學術權威"家裡砸了幾件擺設,毀了幾雙資產階級色彩相當濃重的皮鞋。但不久,非紅五類出身者便不可造反,我和幾個不紅不黑的同學便早早地做了逍遙派。隨後,班裡又有人被揭露出隱瞞了罪惡出身,我臉上竭力表現著憤怒,心裡卻暗暗地發抖。可什麼人才會暗暗地發抖呢?耳邊便響起一句話現成的解釋:"讓階級敵人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去發抖吧!"

    再見小恆時,他已是一身的"民辦綠"(自製軍裝,惟顏色露出馬腳,就好比當今的假冒名牌,或當初的阿Q,自以為已是革命黨)。我把他從頭到腳看一遍,不便說什麼,惟低頭聽他匯報。  

    "嘿不騙你,後院小紅家偷偷燒了幾張畫,有一張上居然印著青天白日旗!"

    5.小恆(2) 史鐵生

    "真的?"

    "當然。也不知讓誰看見給報告了,小紅她舅姥爺這幾天正掃大街哪。"

    "是嗎?" "西屋一見,嚇得把沙發也拆了。沙發里你猜是什麼?全是爛麻袋片!"

    四周比較安靜。小恆很是興奮。

    "聽說后街有一家,紅衛兵也不是怎麼知道的,從他們家的箱子裡翻出一堆沒開封的瑞士表,又從裝鹽的罈子里找出好些金條!"

    "誰說的?"

    "還用誰說?東西都給抄走了,連那家的大人也給帶走了。"

    "真的?"

    "騙你是孫子。還從一家抄出了解放前的地契呢!那家的老頭老太太跪在院子裡讓紅衛兵抽了一頓皮帶,還說要送他們回原籍勞改去呢。"  

    小恆的匯報轟轟烈烈,我聽得膽戰心驚。

    那天晚上,母親跟奶奶商量,讓奶奶不如先回老家躲一躲。奶奶悄然落淚。母親說:"先躲過這陣子再說,等沒事了就接您回來。"我真正是躲在角落裡發抖了,不敢再聽,溜出家門,心裡亂七八糟地在街上走,一直走回學校。

    幾天後奶奶走了。母親來學校告訴我:奶奶沒受什麼委屈,平平安安地走了。我鬆了一口氣。但即便在那一刻,我也知道,這一口氣是為什麼松的。良心,其實什麼都明白。不過,明白,未必就能阻止人性的罪惡。多年來,我一直躲避著那罪惡的一刻。但其實,那是永遠都躲避不開的。

    母親還告訴我,小恆一家也走了。

    "小恆?怎麼回事?"

    "從他家搜出了幾大箱子綢緞,還有銀元。"

    "怎麼會?"

    "完全是偶然。紅衛兵本來是衝著小紅的舅姥爺去的,然後各家看看,就在小恆家翻出了那些東西。"

    幾十匹綾羅綢緞,色彩繽紛華貴,鋪散開,鋪得滿院子都是,一地金光燦爛。  

    小恆媽跪在院子中央,面如土灰。

    銀元一把一把地拋起來,落在柔軟的綢緞上,沉甸甸的但沒有聲音。

    接著是皮帶抽打在皮肉上的震響,先還零碎,漸漸地密集。

    老海棠樹的樹蔭下,小恆媽兩眼呆滯一聲不吭,皮帶仿佛抽打著木樁。

    紅衛兵憤怒地斥罵。

    斥罵聲驚動了那一條街。

    鄰居們早都出來,靜靜地站在四周的台階下。

    街上的人吵吵嚷嚷地湧進院門,然後也都靜靜地站在四周的台階下。

    有人輕聲問:"誰呀?"

    沒人回答。

    "小恆媽,是嗎?"

    沒人理睬。

    小恆媽哀恐的目光偶爾向人群中搜尋一回,沒人知道她在找什麼。

    沒人注意到小恆在哪兒。

    沒人還能顧及到小恆。

    是小恆自己出來的。他從人群里鑽出來。

    小恆滿面淚痕,走到他媽跟前,接過紅衛兵的皮帶,"啪!啪啪!啪啪啪……"那聲音驚天動地。  

    連那幾個紅衛兵都驚呆了。在場的人後退一步,吸一口涼氣。

    小恆媽一如木樁,閉上雙眼,倒似放心了的樣子。

    "啪!啪啪!啪啪啪……"

    沒人去制止。沒人敢動一下。

    直到小恆手裡的皮帶掉落在地,掉落在波浪似的綢緞上。

    小恆一動不動地站著。小恆媽一動不動地跪著。

    老海棠樹上,蜻蜓找到了午間的安歇地。一隻蝴蝶在院中飛舞。蟬歌如cháo。

    很久,人群有些騷動,無聲地閃開一條路。

    警察來了。

    綾羅綢緞扔上卡車,小恆媽也被推上去。

    小恆這才哭喊起來:"我不走,我不走!哪兒也不去!我一個人在北京!"

    在場的人都低下頭,或偷偷嘆氣。

    一個老民警對小恆說:"你還小哇,一個人哪兒行?"

    "行!我一個人行!要不,大媽大嬸我跟著你們行不?跟著你們誰都行!"  

    是人無不為之動容。

    這都是我後來聽說的。

    再走進那個院子時,只見小恆家的門上一紙封條、一把大鎖。

    老海棠樹已然枝枯葉落。落葉被陣陣秋風吹開,堆積到四周的台階下,就像不久前屏息顫慄的人群。

    家裡,不見了奶奶,只有奶奶的針線笸籮靜靜地躺在床上。

    我的良心仍不敢醒。但那孱弱的良心,昏然地能夠看見奶奶獨自走在鄉間小路上的樣子。還能看見:蒼茫的天幕下走著的小恆,前面不遠,是小恆媽踽踽而行的背影。或者還能看見:小恆緊走幾步,追上母親,母親一如既往摟住他弱小且瑟縮的肩膀。荒風落日,曠野無聲。

    6.老海棠樹 史鐵生

    如果可能,如果有一塊空地,不論窗前屋後,要是能隨我的心愿種點什麼,我就種兩棵樹。一棵合歡,紀念母親。一棵海棠,紀念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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