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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其實,我完全可能推開左邊的門,順著向東的走廊走……”
我想詩人會欠起身來看她,看她的光潔和朦朧,看她的實在,看光明和幽暗在那兒起伏、流漫,風在那兒鼓動。我想,L應該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麼。
她想說的是:“我對於你,是一個偶然。”
她想說的是:“可女人,對你來說卻是,必然。”
她想說;“那為什麼,你不會對別的女人也有這樣的欲望呢?”
我想,這樣的時刻,男人必定只能撲在女人獨特的氣息里,迷茫地在那兒吻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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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知道,隨即她想說的必然還有:“那為什麼你說,你只愛我呢?”必然還會有:“如果那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我是女人,為什麼那不直接叫作情慾,而要叫作愛情?”然後還有:“那麼你是不是只對我有這樣的情慾呢?如果只對我才這樣,要是沒有我呢?”還有:“要是我們沒有那個偶然的機會相遇,你的情慾怎麼辦呢?是不是總歸得有一個實現情慾的機會呢?”還會有:“那時,你會不會對另一個女人也說‘這是愛情’,說這是唯一的,說‘我只愛你一個’呢?”
多年來讓詩人害怕追問的東西,隨著夜風的吹拂,紛紛飛來。他不由得抬起身,離開她,跪在她身旁不敢再觸動她。
並非是她、她的每一部分、或她的某些部分,神聖不可觸動。而是她的全部,這樣坦然的赤裸,這樣平安、舒緩的呼吸,這樣不經意甚至是放肆的姿勢,平素的高雅矜持和此刻的放心自在,使謊言不能挨近,使謊言粉身碎骨。男人的謊言,在她安逸、朦朧的睡意旁,在童年般無猜無忌的夜風裡,被捉拿歸案。
因而我清楚地看見,詩人對很多女人都有欲望,在過去在將來,有過,而且還會有。我早就知道他是個好色之徒。他為此厭惡自己,詛咒自己,但他本性難移。他感到他永遠都會這樣。讓自己變成一個純潔的人,他甚至沒有什麼信心。任何時候,他都能在人群中一眼就發現那些漂亮的女人,還沒來得及詛咒自己的幻想,幻想已經到來,已經不著邊際地編織開去了。十幾歲的時候他就對母親說過:“媽媽,我怎麼老在想壞事?”那時天上飛著一隻白色的鳥,我記得那隻白色的鳥飛得很高很慢,永不停歇。詩人的幻想也是這樣,也是永不停歇。
L向他的戀人承認:“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好色之徒。”
L對她坦白:“吸引我的女人並不止一個,並不止十個。很多。”
他說:“看見她們,我就感到快樂,感到興奮。”
他說:“感到她們的存在,才感到一切都有了希望。我每時每刻都在幻想里。除了幻想,我百無一用。”
詩人對他的戀人說:“我幻想她們獨處時的樣子,幻想闖進她們獨處時的自由里去,幻想她們並不因為我的闖入而驚惶,而躲避,而斥罵。為此我甚至希望我也是女人,但就怕那樣反而見不出她們的美妙。我幻想她們的裸體、她們的聲音、她們的溫度、她們的氣息,幻想與她們紛紛談情做愛……”
他說:“我的幻想一分鐘都不停止,我的欲望一秒鐘都不衰竭。但請你相信,我……”
他說:“我並不曾胡作非為。”
“不是因為你不想,而是因為你不敢,”戀人平靜地說。
他說:“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敢,還是不想。但是我愛你,這我知道。”
他說:“如果是不敢,也是因為怕失去你。因為怕失去你,我甚至不想。”
他說:“為了不失去你,我不想那樣做,也不想那樣想。”
他說:“你別離開我,永遠別離開我。”
他說:“但我還是常常那樣想,那幻想無法擺脫。毫無辦法。”
他說:“真的是毫無辦法。在夢裡,我夢見所有我喜歡的女人。沒有人像我這樣無可救藥。”
他說:“奶奶早就說過,我要毀在女人手裡。”
“或者是女人毀在你手裡,”戀人平靜地說。
她安靜地肆無忌憚地躺著。他跪在她身邊。
在光明和幽暗中,詩人看自己那朵低垂的花,心想他真的是不是罪惡之源?
“你怎麼不來?”她輕聲地問。
“哦……什麼”他膽怯地看她。
“你不是甘心毀在女人手裡麼?”
“嗯?”他以詢問的目光看她。
“你不是要讓我,毀掉他嗎?”她的聲音很輕,但是急促。
隨即的瘋狂更是無可遏制,無法描繪。因為那獨一無二的方式無以替代。
“哦……”在那瘋狂中他說,“你原諒我嗎?”
“我喜歡,我喜歡你的誠實。”
“你饒恕我了?”
“是的,哦,是的,”在那極度的歡樂中她說,“我喜歡你這麼野蠻。”
甚至無從記憶。只能推想在那一刻,在宇宙全部的轟響里,應該包含他們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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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另一種時間,L的戀人會有另一種情緒。另一種情緒,會使她對詩人L的坦白有另一種想法。
無法使戀人們的狂歡之夜無限延長。激流奔涌過重山峻岭,衝進開闊地帶變得舒緩平穩的時候,另一種情緒勢必到來。所有的海誓山盟都僅具現在性,並不能保障未來。與其認為這是海誓山盟的悲哀,不如看清這是海誓山盟的起源。對於別人的情緒,我們無從把握,我們害怕在別人變化了的情緒里受到傷害,所以我們祈靈於海誓山盟。海誓山盟是掩耳盜鈴式的恐懼。海誓山盟證明孤獨的絕對。這並不怪誰,這是我們的處境。就像童年那個秋天的夜晚我抱著一隻破足球回家的時候。因此我們一天天學會防備,學會把握自己。要坦露還是要隱藏,自己可要慎重。還有一個詞,“自重”,說的好像也是這個意思。但詩人,他寧可毀掉自己。他不僅要坦露的肉體他更要坦露的心魂,此人執迷於真象。
但另一種情緒,會是一樣地真切、強烈、不可遏制。不一樣的是,它要超過坦露本身去看坦露的內容,便又在那內容里看見別人的不可把握,看見因此自己可能受到的傷害,看見了孤獨的絕對。
另一種情緒隨時可能產生,甚至並不聽由自己把握。具體而言,是詩人和他的戀人在一間借來的小屋裡同居了很久之後,是詩人L終於得到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之時。詩人說:“也許我們不妨結婚吧?”他的戀人說:“為什麼?”那時女人忽然有了另一種情緒,便跨越過詩人的坦露去看那坦露的內容:那個如夢如幻的小姑娘是誰?在酷熱的夏夜他一遍遍地給她寫信的那個少女,她是誰?那個“不要說四十歲,八十歲也埋沒不掉她臉上的童話”的女人,是誰?那些紛紛走進詩人夢裡的她們,都是誰?她們曾經在哪兒?現在她們到哪兒去了?有一天她們會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