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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憑白地相信,這樣的記憶也會是小姑娘O的記憶。無論在南方,還是在北方,小姑娘O必會有這樣的記憶,只是她的那個院子也許更大、更空落,她的那塊糙地也許更大、更深茂,她的那片夕陽也許更大、更寂靜,她的母親也如我的母親一樣驚慌地把一個默默垂淚的孩子摟進懷中。不過O在其有生之年,卻沒能從那光線消逝的淒哀中掙脫出來。總是有這樣的人,在殘酷的春天我常感覺到他們的存在,無論是繁華還是偏僻的地方這世界上處處分布著他們荒涼的祈盼。O,無論是她死了還是她活著,從世界為我準備的那個網結上看,她都是蹲在春天的荒糙叢中,蹲在深深的落日裡的執拗於一個美麗夢境的孩子。

    O一生一世沒能從那春天的糙叢中和那深深的落日裡走出來,不能接受一個美麗夢境無可挽回地消逝,這便是O 與我的不同,因故我還活著,而O已經從這個世界上離開。Z呢?在那個冬天的下午直至夜晚,他並沒有落淚,也沒有人把他摟進懷中,他從另一扇門中聽見這世界中的一種消息,那消息進入一個男孩兒敏感的心,將日益膨脹喧囂不止,這就是Z與我以及與O的不同。看似微小的這一點點兒不同,便是命運之神發揮它巨大想像力的起點。

    五、戀人

    31

    畫家九歲時闖進那座迷宮般美麗的房子要去找的那個女孩兒,她是誰?也許我也許無論哪一個男孩兒,平生第一次懷著男人的激情去找過的那個女孩兒,她是誰呢?或者,在未來,在所有留給我深刻印象的女人當中,在寫作之夜,誰就是那個如夢如幻的女孩兒的繼續呢?  

    N。我有時候感到她就是N。對,女導演N。

    在某些時間,某些地點,某些事件和我的某些思緒里,那女孩兒變成N,變在F醫生從童年開始就迷戀著那個女人。那飄忽不定的悠久的幻影,走過若干年,走過若干人,在經過N的時候停一下,在N 的形象和身世中找到了某種和諧,得以延續。於是,又一種虛無顯化成真,編進了N的網結--準確地說應該是,紡織進一張網的N結上,從而有了歷史。

    (雖然算起來,N與那個小姑娘年齡不符,但思緒是沒有年齡的。因而,她並不一定就在這N結上永遠停留,在這之前、之後,或與此同時,她也可能是別的女人,比如是T,是X,比如也許很簡單她就是O。沒人能預先知道,思緒會把她變成誰。)

    N最早出現在那本電影畫報里。就是我蹲在一片春天的糙叢里所翻看的那本畫報。在沒人跟我玩的時候我常常翻看那本畫報,看那上面一群漂亮女孩兒的劇照。從童年,到少年,我多次去看過那個電影。奶奶問我:“你又去看什麼電影?”或者:“你又看了個什麼電影呀?”我隨便編出一個片名騙她。實際我看的全是那一個。百看不厭。看她們童話般的美貌,看她們童話般的校園和教室,童話般的夏令營、篝火、鴿子、葵花和白楊樹……去看她們以童話般的純真所眺望的童話般的未來。不知那電影院售票的老人——我願意把好幾個售票者想像成一個老人,一個近乎於為教堂守門的老人——他是否注意到了,有個男孩兒一次次去看那個電影,一次次散場之後男孩兒童年的欣羨變成了少年的痴哀。那個男孩兒,那個縹縹緲緲的男孩兒就像是我,就像是所有男人的童年記憶,在傳說般的往昔歲月,在巨大的雲彩和天空下不經挑選的一條小路上,也許是在夢裡,也許是在往昔直至今日的嚮往之中,他縹縹緲緲地走著,但也許他真的冒過雪後寒冷的風,走進過一座美麗的房子。下午的陽光里傳送著小販或者手藝人孤單而悠揚的叫賣聲,一直到陽光漸漸地消逝,那時他心裡想著去找的,應該就是那群女孩兒中的一個。  

    沒想到將來,他真的與那群女孩兒中的一個相識。

    那一個,她就是N。

    我認識N的時候,她已近中年,在一家電影廠作著導演。她身材修長,她依然美貌。她四十歲生日那天我在她家喝酒。醉人的酒。我問她還記不記得她小時候住的那座房子。她說當然記得。我說,那座房子,簡直,簡直就像個宮殿!她說怎麼你去過?你在那兒認識誰呢?我說你的姐姐還彈鋼琴嗎?她說,什麼?她說她沒有姐姐。我說,還有你的哥哥,他太安靜了,他好像挺憂鬱是嗎?她說噢好了,你別再喝了。她奪過我的酒杯說,她沒有姐姐,兄弟姐妹她都沒有。我看著她心想她到底是誰?我近乎無禮地看著她心想她是誰這不要緊,她還是那麼美,溫文爾雅像她的母親雖然我幾乎沒有見過她的母親,她還是那麼美但不像她的姐姐,(她的姐姐美,但是冷),雖然她說她並沒有姐姐。不管她是誰這確實沒什麼關係,她還是那麼需要一個教堂守門的老人來守護,四十歲算什麼,八十歲也埋沒不掉她臉上的童話。我說這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同時我想像著她愛的時候必定瘋狂無比熾熱灼人。

    我說:“那天他走後,你父母罵你了嗎?”

    “為什麼罵我?”  

    “他們錯了。那是他們的錯兒。你父母,還有你的姐姐和哥哥,甚至你家的保姆,是他們的錯兒。”

    “我看你是不是睡一會兒?”

    “他們在第四章里,以為畫家是個野孩子。就是說--壞孩子。真的,他們錯了。”

    “好了好了,你躺下,什麼第四章不第四章,對,就躺在這兒,躺下來。”

    “噢沒關係,真的我沒關係。但是畫家卻對這件事耿耿於懷。”

    “畫家?哪個畫家?你說誰?”

    “這不重要。畫家那時候和所有的孩子一樣。所有的孩子都一樣,不是嗎?但是畫家並不走,他氫這件事記得越來越深。我知道他,我知道他為什麼總在畫那根羽毛,那根越來越飄逸越來越冷峻越來越孤傲不群的羽毛。我甚至知道O,為什麼離開這個世界……”

    “你睡一會兒吧,好嗎?”

    “為……為什麼睡……睡一會兒?”  

    “你已經在做夢了。”

    我望著她,很久(甚至直到今天,甚至會到永遠),都不敢確定她到底是在童話中,還是已經從童話中不小心走進了現實。

    “那麼,當我蹲在那片春天的糙叢中看你的時候,你正在幹什麼?”

    “不知道。也許,那時我的父親正在寫一本書,我正看著他寫。”

    “那些童話嗎?”

    “不,他正在虔誠地寫著一部足以葬送全部童話的書。”

    32

    寫作之夜,N所以是女導演N,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有了這一種職業,是因為在那個早來的夏天,傳說她忽發奇想,借來一部攝影機,請來一對青年演員,在人群如cháo如涌的大街上,拍攝了三本膠片。她相信,無論過去還是將來,任何導演都不可能再現如此浩大壯觀的場面。女導演N 所要拍攝的情節非常簡單,只是男女主人公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中憂心如焚地互相尋找。她給兩個演員的提示也很簡單:“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戀的狂熱之中。第二,他們不小心在這動盪的人群中互相丟失了。”演員問:“接下去呢?”N搖搖頭,說:“不知道。”“劇本在哪兒?”“沒有。沒有劇本,甚至連故事都還沒有。現在除了這對戀人在互相尋找,什麼都還來不及想。”“那你憑什麼相信,這情節,在你將來的故事裡一定用得上呢?”N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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