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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問:“你的家,在哪兒呢?”
L又會聽見兩個至三個字,看見一縷微笑,或者得到一篇謊言。
犯規。L知道,這是對這一種“自由”的威脅。因為一旦恢復歷史,你就又要走進別人,走進目光的槍林彈雨,又要焦慮:我和別人有什麼不同。
L就像浴室門上那隻窺視的眼睛。而她們,都像那浴室中的2,捂住了臉,捂住了姓名和歷史。唯一只無名的手沿著光滑而沒有歷史的皮膚走遍,走過隆起和跌落,走過茂密、幽深,走過一個世界的邊緣。L知道,心魂非但不在這兒團聚,且已從這裸體上逃離。
你自己呢?也是一樣。你到這兒來,是為了團聚還是逃離?
詩人不再問,看著陽光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身體。但他和她都不在那兒。他和她的裸體在模仿團聚,他和她的心魂在相互躲避、逃離。他和她的歷史在另外的時空里,平行著,永不相交。就像多年前在那列“大串聯”的火車上,黑暗遮住了那個成熟女人的歷史,然後永遠消失在人山人海里,很多年後那個少年才知道:這才安全。百葉窗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裸體上投下的影子,一道一道,黑白相間,隨著呼吸起伏,像是荒原上兩匹歇息的動物……
荒原上那些自由的動物,孤獨未曾進入它們的心魂。它們來晚了,沒能偷吃到禁果。沒有善惡。那果子讓人吃了。人先到一步,救了它們。讓它們沒有孤獨,讓它們安魂守命,聽憑上蒼和跟隨神秘而已,生和死而已,繁殖,延續……是人救了你們,你們知道嗎?
人替你們承受了愛的折磨:
人替你們焦灼,你們才是安祥。
人替你們憂慮,你們才是逍遙。
人替你們思念,你們才是團圓。
人替你們走進苦難,走進罪惡和“槍林彈雨”,你們才是純潔與和平。
人在你們的樂園外面眺望,你們的自由才在那羨慕中成為美麗。
你們不知道。或者像上帝一樣,不理睬。
以致床上這兩匹走出了樂園的動物,要逃離心魂,逃離歷史,逃進沒有過去和未來的現在。要把那條蛇的禮物嘔吐出來。在交媾的迷狂和忘怯中,把那果子還給上帝,回到荒莽的樂園去。
但是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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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不到。寫作之夜是其證明。
所有的寫作之夜,雨雪風霜,我都在想:寫作何用?
寫作,就是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輕輕抹去。讓過去和未來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裡感到它們的重量,甚至壓迫,甚至刺痛。現在才能存在。現在才能往來於過去和未來,成為夢想。
(F醫生終有一天會發現,人比“機器人”所多的,唯有欲望。過去和未來無窮地相聯、組合、演變……那就是夢想,就是人的獨特,以及每一個人的獨特。)
我們常常不得不向統一讓步:同樣的步伐和言詞,同樣的衣著裝扮,同樣的姿態、威嚴、風度、微笑、寒喧、禮貌、舉止、分寸,同樣的功能、指標、效率、交配、姿勢、程序、繁殖、睡去和醒來、進食和排泄、生存和死亡……不越雷池,循規蹈矩。我們被統一得就像一批批剛出廠的或已經報廢的器材,被簡化得就像鐘錶,億萬隻鐘錶,缺了哪一隻也不影響一天註定是24小時。我們已無異於“機器人”,可F醫生他還在尋找製造它們的方法。
什麼才能使我們成為人?什麼才能使我們的生命得以擴展?什麼才能使我們獨特?使我們不是一批中的一個,而是獨特的一個,不可頂替的一個,因而是不可抹煞的一個?唯有欲望和夢想!
欲望和夢想,把我們引領進一片虛幻、空白,和不確定的真實,一片自由的無限可能之域。
看重我們的獨特吧,看重它,感謝它,愛戴它乃至崇拜它吧。在‘獨特’不可能被‘統一’接受的地方,在‘獨特’不甘就範之時,‘獨特’開闢出夢想之門。無數的可能之門,和無數的可能之路。‘獨特’走進這些門,走上這些門裡的這些路。這些路可能永遠互不再相交。可是倘其一旦相交,我們便走進愛情,唯其一旦相交我們才可能真正得到愛情。
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
因而焦灼,憂慮,思念,祈禱,在黑夜裡寫作。從罪惡和“槍林彈雨”,眺望自由平安。
眺望樂園。
樂園裡陽光明媚。寫作卻是黑夜。
如果你看我的書,一本名叫作“務虛筆記”的書,你也就走進了寫作之夜。你談論它,指責它,輕蔑它,嘲笑它,唾棄它……你都是在寫作之夜,不能逃脫。因為,荒原上那些令你羨慕的美麗動物,它們從不走進這樣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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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可以設想的、不是團聚而是逃離的床上,詩人不止一次夢見他的戀人回來:也許是從北方風雪之夜的那列火車上,也許是在南方流螢飛舞的夏夜。但是在這樣的好夢裡,往日的性亂使詩人丟失了性命悠關的語言。
鐵軌上隆隆的震響漸漸小下去,消失進漆黑的風雪,這時,車站四周呈現南方靜謐的夏夜。雨後一輪清白的月亮,四處蟲鳴唧啾,微醺的夜風吹人魂魄,L看見,他的戀人站在小小的月台上向他招手,形單影隻。“是你嗎?”“是我呀。”魂魄飄離肉體,飄散開,昏昏眩眩又聚攏成詩人L,在芭蕉葉下走,跟隨著戀人婷婷的背影。
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的,就是她。
芭蕉葉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戀人的裙裾飄飄擺擺,動而無聲,便在夢裡L也覺得若虛若幻。戀人走進南方那座宅院,站下來,觀望良久。木結構的老屋高挑飛檐,門開著,窗也開著。戀人走上台階,步履輕捷,走過迴廊,走過廊柱的道道黑影,走進老屋的幽暗。在幽暗的這兒和那兒,都亮起燭光。
是你嗎?
戀人轉過身,激動地看著L。
是她:冷漠的紡織物沿著熱烈的身體慢慢滑落……點點燭光輕輕跳動,在鏡子裡擴大,照亮她的容顏,照亮她的裸體,照亮她的豐盈、光潔和動盪……
盼望已久,若尋千年。詩人滿懷感激,知道是命運之神憐恤了他的思念,使她回來,使她允諾。但是,看著她,詩人千年的渴望竟似無法訴說。
性命悠關的語言丟在了“荒原”。
L顫抖著跪倒,手足無措,唯苦苦地看她。任何動作都已司空見慣,任何方式都似在往日的性亂中耗去精華,任何放浪都已平庸,再難找到一種銷魂盪魄、卓而不群的語言能夠單單給予她了。
寫作之夜,我理解詩人的困苦:獨特的心愿,必要依靠獨特的表達。
(寫作之夜,為了給愛的語言找到性的詞彙,或者是為了使性的激動回到愛的家園,我常處於同詩人L一樣的困境。比如“行房”或“房事”,古板腐朽得如同兩具殭屍;“性行為”和“性生活”呢,又庸常無奇得盡失激情。怎樣描寫戀人的身體呢?“臀部”?簡直一無生氣;“屁股”?又失虔敬。用什麼聲音去呼喚男人和女人那天賦的花朵呢?想盡了人間已有的詞彙,不是過分冷漠,就是流於猥狎,“花朵”二字總又嫌雕琢,總又像躲閃。“做愛”原是個好詞兒,曾經是,但又已經用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