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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並不那麼卑俗地誇張、吵嚷,而是……傲視一切征服一切,帶動起一切,帶動起空氣和陽光,空間和時間,讓人想起過去,想起一切存在過的東西,比如光線,比如聲音和一種氣息,比如……呵,你最好走到那幅畫的前面去。”
“哪幅?”
“冬夜。”
“幹嘛?”
“去。”
“這兒?”
“對,坐下。”
“在地上?”
“對。靠住門。”
“門?”
“畫上的那些門。”
“這樣嗎?”
“不,不對。嗯……還是站起來。”
“哎呀,你到底要幹嘛呀……”
“要不……對了,背過身去,對,面對那些門……不不,也許還是坐下來的好……或者跪起來,跪著……呵,太棒了就是這樣……頭低下,對對……棒極了……只是那些花太多了,太實了,有點兒過份……我要重新畫它,我要為你畫一幅最了不起的人體,最偉大的……喂,你怎麼了?”
O站起來,轉過身,流著眼淚。
“怎麼了你?什麼事?啊,你這是怎麼啦?”
“你把我弄得太,太可笑……呵沒事兒……我只是覺得,我的樣子太滑稽,太丟人了。沒關係……我還要背過身去嗎?真的沒事兒,我還是跪下嗎……”
Z快步走過去,抱住O,吻她。
“呵,你也會這樣嗎?你也會……顯得這麼下賤嗎……”Z顫抖著說,“你是多麼……多麼高貴又是多麼……多麼下賤哪……”
然後,當然,是做愛。
很可能是這樣。
做愛。
在盛夏的明朗和浩大的蟬歌中,在那些“門”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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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時候,Z會有施虐傾向。
O難免驚訝,但並不反感。
她感到自己心甘情願。O,甚至於激動,喜歡。她喜歡他在這樣的時候有一點兒粗野,有一點兒蠻橫,蠻橫地貼近她得到她,她喜歡他無所顧忌。她相信她懂得這傾向:這不是強暴,這恰恰是他的軟弱、孤單,也許還是創傷……是他對她的渴望和需要。她願意在自己的丟棄中使他得到。丟棄和得到什麼呢?一切。對,一切……和永遠……都給他……不再讓他孤獨和受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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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他們的第一次親吻,第一次肌膚相依時,O就感到了:這在畫家,也不是第一次。這不奇怪,意料之中的,畫家已過而立之年。而且,這很好。
“可你,怎麼一直都沒結婚?”後來O問他。
那時他們一起走出家門(那間畫室,在以後的好幾年中就是他們的家)。外面剛剛下過雨,夕陽很乾淨,就像初生的孩子頭一次發現這個世界時的目光,乾淨而且略帶一點兒驚訝。
“你怎麼終於想起來要結婚了呢?”
O對這個幾十年中不知其所在而忽然之間離她這麼近的男人,不免還是好奇,對Z竟然接受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她猜想在這個卓而不群的男人心底,會有更令人感動的東西。
盛夏,蟬聲時時處處都在,依然浩大。
“幹嘛你不說話?”O仰臉看他,“我不該這麼問嗎?”
他的手,繞過她後背,輕輕地捏她的肩膀。
他們沿那條河走。河邊磚砌的護欄上有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落日的紅光在樓群的窗上跳耀,從這扇窗跳到那扇窗,仿佛在朝每一個家裡窺望。
Z一直沉默不語。也許那是深重的痛苦,O不該去觸動的?
他們在離橋不遠的地方坐下。
Z眯起眼睛,朝橋那邊望,灰壓壓一大片矮房自他落生以來就沒變過,那兒,那條他住過多年的小街(母親還在那兒),從那兒出發。走過很多條長長短短的小巷,就會看見一家小油鹽店,然後就是那座晚霞似的樓房……他已經很多年不去走那條路了,不知那座樓房是不是仍然那麼讓人吃驚,或許早已暗然失色?不過Z寧願保留住對它最早的印象……
O不敢再說什麼,只是看他,不看他的時候也在聽著他,聽得見他的呼吸。
很久,Z向O輕輕笑了一下。
O立刻歡快起來:“別想那些事了,沒關係,真的我並不想知道……沒什麼,我不會在意那些事的。”
“哪些事?”他問。
O反被問得慌張:“沒什麼……呵,什麼事都沒關係……”
“你要聽真話嗎?”
“不。呵不是不是,我是說……要是這會讓你不愉快……就別說了。”
“我只是問,你要不要聽真話?”
“當然……不過要是……”
“聽著,”他說,“那只是性的問題。”
“我知道,我懂……”
“那與愛情,毫不相關。”
“呵,是嗎……”
“要是她們願意,我也需要,我不認為那有什麼不可以。”
“可是……她們呢?”
“那是她們自己的事。我並沒有允諾什麼。”
“那……現在呢?”
“現在?”
O並不看著Z,把目光躲開他。
“現在也不允諾,我討厭那些下賤的海誓山盟。我愛你這跟允諾無關。愛情不是允諾。那是崇拜,和……和……”
“和什麼?”
天色昏暗下來。不知從哪兒飛起一群鴿子,雪白,甚至閃亮,時遠時近盲目地盤旋,一圈又一圈,飛得很快,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虛幻得如同一群影子,似乎並不與空氣摩擦。畫家望著它們,苦心積慮地在尋找一個恰當的詞。
很久,他說:“也許,那就跟我要畫什麼一樣。”
他說:“畫什麼,那是因為我崇拜它。我要把它畫出來那是因為……因為我要找到它,讓它從一片模糊中跳出來,從虛幻中凝聚成真,讓它看著我就像……就像我曾經看著它,讓它向我走來就像我一直都在尋找它。就是這麼回事。我就是這樣。畫畫,還有愛情,在我看就是這樣。藝術和愛情在我看是一回事。
他說:“藝術,可不是變著戲法兒去取媚那些評論家、收藏家,什麼教授、專家、學者,又是什麼主席呀顧問啦,還有洋人,跟土特產收購商似的那些傢伙……一群附庸風雅的笨蛋。他們怎麼會知道什麼是藝術!藝術可不是像他們想得那麼下賤,寒酸地向他們求一個小錢兒,要不,哄得他們高興他們就賞賜你一點地光榮或者叫作名氣,那些流氓!你肯定弄不清那些流氓都是怎麼發的財,或者寫了點兒什麼濫文章就成了專家,那些臭理論狗都懶得去聞。因為……因為他們壓根兒就不懂得什麼是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