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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和N坐在火車上。火車的終點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小鎮。F陪N去那兒墮胎。F的一個同學畢業後在那小鎮上的醫院裡當醫生,幸虧這個同學幫忙。
F憂心仲仲,他知道那會是怎樣令人難堪的局面,醫生和護士們的冷眼,竊竊地議論,背後指指點點,甩過來一句軟軟的但是刻薄的話,用那些冰冷的器具折磨她美麗的身體同時甩給她更為冰冷的譏諷,整個小鎮都會因此興奮因此流傳起種種yín穢的想像。
“我不怕,”她在他耳邊說,“你放心好嗎?我什麼都不怕。”
自從發現懷孕以來她一直是這樣說。她甚至說她不怕要下這個孩子。她甚至說她不怕挺著大肚皮在人前走,那是生命,是愛,是真誠的結果,不是yín盪。她甚至說,為什麼不在我們的結婚典禮上,讓他或者她,也伸出小手接受一枚小小的戒指?為什麼不讓這個孩子,來證明我們的自由真誠呢?為什麼不讓他或者她,親眼看見自己莊嚴的由來?
當然不可能。這世界不允許。
她說過:“只有這一點,我覺得遺憾。”
她曾說:“他,或者她,是在最美麗的時刻被創造的呀!”
她說:“因此,他們與眾不同!”
她曾在日記中寫道:“如果得請你們先回去,請你們先等一等,請你們別急晚一些再來,那,肯定是我們還太軟弱,但我們保證:我們還要在那樣的美麗時刻創造你們。你們有權利那樣希望,希望自己不是來自平庸。”
車窗外有了燦爛的金黃色,有了一陣強似一陣的葵花的香風,那個小鎮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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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二十多年,F醫生在那片灰暗蕪雜的樓區里徘徊了很久,朝那個牽心動魄的窗口張望多時,不見N的蹤影也沒有她的消息。這時,那個老人走過來。
“您,怕不是要找N吧?要找那母女倆,是吧?”
“是。”
看來還是當年那個老人,並不是那老人的兒子。
“她們搬走好幾年啦。”
“搬到哪兒去了?”
“N的父親回來了,平了反,落實了政策,他們搬走了。”
“搬到哪兒去了,您知道嗎?”
“她父親原來是個有名的作家,現在還是。是什麼還是什麼。”
“您不知道他們搬到哪兒去了嗎?”
“您可是大變了模樣兒了。除非是我,誰還能認得出您來?”
“沒人知道他們搬到哪兒去了嗎?”
“沒有。我要是也不知道,這兒就沒人能知道了。這麼多年了,您可還好嗎?”
“哦,這些年您也還好?您有七十了吧?”
“八十都多啦。好好,好哇。怎麼還不都是活著?可活又說回來了,末了兒怎麼還不是都得死?謝謝您啦,還惦記著我。”
F離開那片蕪雜的樓區,沒有回家,直接走進那個夏天的cháo流里去了。他從老人那兒明白了一件事:憑這頭白髮,很少還有故人能認出他來了。他可以放心大膽地到N 身邊去了,去提醒她,保護她。那道符咒頃刻冰釋,男人的骨頭回到了F身上。他想:現在,他應該在N 的身邊。他想:她不會認出他來了,這真好,“縱使相逢應不識”,這著實不壞。這樣,他就不至於受那種客套、微笑、量好的距離、和劃定的界線的折磨了。他一路走一路想:他要在她身邊,在危險的時候守在她身邊,在她需要他的時候不再離開她,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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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未來——數月後或數年後,不管女導演N在哪兒(在國內還是在國外),如果她拍攝的那幾本膠片沒有丟失,已經洗印出來,她對著陽光看那些膠片時她必會發現,在那兩個青年演員左右常常出現一頭白髮,那頭白髮白得那麼徹底那麼純粹在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如果N對那頭白髮發生了興趣,讚嘆這個老人的激情與執著,想看清他的模樣,那麼她必會發現,這個人總是微微地低著頭,那樣子仿佛祈禱仿佛冥思仿佛困惑不解。如果N 放映這幾本膠片,她就必會發現,這個一頭白髮的男人似曾相識,他的一舉一動都非常熟悉,他低頭冥思不解的樣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難題,那神情仿佛見過,肯定是在哪兒見過。但無論如何,無論哪一種情況,不管N是在哪兒看那些膠片,都一樣——那時F醫生已不在人世。如果有人認出了他,如果時隔二十幾年N 終於認出了他,大家記起了二十幾年前那個烏髮迅速變白的年輕朋友,那麼,F將恢復男人的名譽,將恢復一個戀人的清白,將為一些人記住。否則人們會以為他那平靜的水面下也只有麻木,從而無人注意他那一條死水何時乾涸,年長日久,在被白晝曬裂的土地上,沒人再能找到哪兒曾經是F醫生的河床。
十二、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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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詩人L與F醫生初識的那個夜晚,即L痛不欲生把一瓶烈酒灌進肚裡的那個病房之夜,L就曾問過F:“你看我是不是一個yín盪的傢伙?我是不是最好把這個yín盪的傢伙殺掉?”
“這話從何說起?”
“醫生,我看你是個信得過的人。”
“這個嘛,只好由你自己來判斷。”
“我想你送走的死人一定不算少了,但你未必清楚他們走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還在希望什麼。”
“要是你想說說,我會守口如瓶。”
“那倒不必,我甚至想把自己亮開了給全世界都看看。我怕的只是他們不信。我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相信我既是一個真誠的戀人,又是一個好色之徒。我希望你能相信這是真的,哪一個都是真的,真誠的戀人和好色之徒在我身上同樣真確。出家人不打誑語,要死的人更是不打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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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說:我生來就是個好色之徒。我生來的第一個記憶就是,我躲在母親懷裡,周圍有許多女人向我伸出手,叫著我的名字要抱抱我,那時我三歲,我躲在母親懷裡把她們一一看過,然後向其中的一個撲去,那一個——我大之後才弄懂——正就是那一群中最漂亮的。我不記得有過一歲和兩歲,我認出自己的時候我已經三歲。我最早被問到幾歲時,我伸出三個手指說:“三歲。”我三歲就懂得女人的美麗,圓圓的小肚皮下那個男人的標誌潔白稚嫩,我已經是個好色之徒了。
詩人說:可我生來就是個真誠的戀人。我把我的糖給女孩兒們吃,把我所有的玩具都拿出來隨便她們玩,隨便她們把糖吃光把玩具弄壞我都會如願,我只是盼望她們來,盼望她們別走,別離開我。我想把我的嬰兒車也送給一個大女孩兒,她說“我可真的拿走了呀”,我擔心地看看奶奶,不是怕她真的拿走,而是怕奶奶會反對,奶奶要是反對我將無地自容。我咿咿呀呀唧哩咕嚕地跟一個大女孩兒說我的事,我想把我所有的心思都告訴她,我想跟她說一句至關重要的話,但我還太小,說不清楚。
詩人說:那時候我三歲,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表達我的心意。但那心意已經存在,在那兒焦急地等待一個恰當的詞。女孩兒們離開時我急得想哭,因為我還是沒找到一個恰當的詞,那句至關重要的話無依無靠無從顯現。女孩兒們走後,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去,漸漸地涼下去沉鬱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我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遽的變化,那孤獨而惆悵的黃昏到來。我一聲不響獨自細聽心裡那句至關重要的話,想聽出它的聲音,但它發不出聲音,因為我給它找不到一個詞。母親發現,三歲的男孩兒蹲在早春的糙叢里,一聲不響蹲在落日的前面,發現他在哭,不出聲地流淚。母親一定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而我無以訴說,那句話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因而發不出聲音。這真急人。這真難過。我依偎在母親懷裡,閉上眼睛不再看太陽,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