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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躺在黑夜裡,我和詩人百思不得其解。
詩人的咒罵於是轉向自己,他不哭也不喊,堅信自己是個好色之徒是個yín盪的傢伙,無可救藥。河岸上的野花在黑夜裡含苞待放,萬籟俱寂,甚至能聽見野糙生長的坦然之聲。詩
人忽然親切地感到,他活著並不使這世界有絲毫增益,他死了也不會使這世界有絲毫減損,他原本是一個零。但這個活著的零活得多麼沉重,如果這個圓圓的零滾到河裡去趁黑夜漂走,那個死去的零將會多麼輕鬆。詩人想到死,想到死竟生出絲絲縷縷的柔情,覺得輕慡、安泰,仿佛靜夜中有一曲牽人入夢的笛蕭。
早晨,人們在河岸上發現了一個昏迷不醒的男人,高燒,說胡話,叫著一個顯然屬於女人的名字(就像Z的叔叔的話語中,時隱時現的那個纖柔的名字),我想:不管他是誰他必是詩人。人們把他抬到了醫院,我想:不管他是誰他完全可以就是詩人L。那家醫院呢,我想,不妨就是F醫生供職其間的那家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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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醫生,你沒想過死嗎?”
“想過,想不大懂。”
“就像睡著了,連夢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了,毫無知覺。”
“但那是你醒後的回顧,是你又有了知覺時的發現。而且那時你還會發現:一切都存在,毫無改變,那段毫無知覺的時間等於零,那圓圓的零早已滾得無影無蹤了,等於從未存在。”
“所以不要再醒來。像睡著了一樣,只是不要再醒來,那就是死。多麼簡單哪F醫生,那就是死,就什麼都沒有了。”
“你是說絕對的虛無,是嗎?”
“什麼什麼都沒有了,對,絕對的虛無,一切都沒有了。F醫生,那是多麼輕鬆呵!”
“首先,什麼什麼都沒有了也就沒有輕鬆……”
“隨便,那無所謂,我不在乎。”
“其次,根本就沒有那回事。絕對的虛無根本不可能有。”
“怎麼不可能有?”
“如果有,那又怎麼會是絕對的無呢?”
病房之夜,間斷地傳來病人悽厲的呻吟。寂靜和呻吟交替。呻吟在寂靜與寂靜之間顯得鮮明,寂靜在呻吟與呻吟之間顯得悠久。
“有,才是絕對的。依我想,沒有絕對的虛無,只有絕對的存在。”
“F醫生,那……死是什麼?”
“不知道。也許是又一次開始,另一種開始。也許恰恰是醒來,從一種欲望中醒來,醒到另一種欲望里去。”
“為什麼一定是欲望?”
“存在就是運動,運動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欲望。”
“呵……我可不想再要什麼欲望,不想再有任何欲望。”
“你想有,或者你想無,那都是欲望。”
“我不如是塊石頭。”
“石頭早就在那兒了,你勞駕低頭看看這地面。”
“我是說我,我最好是一塊石頭。”
“‘我’總也是不了石頭。石頭不會說‘我’,意識到‘我’的都不是石頭而是欲望。石頭只能是‘它’。”
“我會變成一把灰的,這你不信嗎?”
“燒成一把灰,再凝成一塊石頭,這我信,你早晚會這樣的。但是,‘我’不會。”
“你說什麼,你不會死?F醫生你清醒嗎?”
“我並沒說F醫生,我說的是‘我’,我是說欲望。欲望是不會死的,而欲望的名字永遠叫作‘我’——在英語裡是‘I’,在一切語言裡都有一個相應的字,發音不同但表達相同的意思。這欲望如果不愧是欲望,就難免會失戀,這失戀的痛苦就只有‘我’知道。至於‘我’偶然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那不重要,是F,是L,是C,是O,是N,那都一樣,都不過是以‘我’的角度感受那痛苦,都不過是在‘我’的位置上經受折磨。”
“F醫生,您不必弄這套玄虛來勸我活。”
“那你就死吧,看看會怎麼樣。”
“你也不用這麼激我。一個想死的人什麼都不在乎。”
“這我信,而且一個真正想死的人也不在乎死是什麼,他死就是了,不會還這麼絮絮叨叨聲明自己多麼想死,想擺脫欲望,想成為一塊石頭,一把灰,說不定還想成為一塊美麗的雲彩,一陣自由的風……”
“你是說我並不想死,我是在這兒虛張聲勢?”
“不是虛張聲勢,是搖尾乞憐。別生氣,一個真正想死的人不會再計較別人說什麼。一個拿死說來說去的人,以我的經驗看,其實並不是真的想死,而是……”
“而是什麼?”
“而是還在……還在渴望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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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對話的雙方,有三種可能:
1.F醫生與詩人L。
2.F醫生與F醫生自己。
3.F醫生與殘疾人C。
如果是1,接下來詩人L必啞口無言,他翻開地圖冊,一頁頁翻看,世界都在眼前,比例尺是1:40000000或1:30000000。
詩人知道那七個零意味著什麼,不過是一公分等於三百或四百公里罷了,他把那地圖冊揣進衣袋,仿佛已經把他戀人的行蹤牢握在手。
然後詩人L告別了F醫生,在我的視野里消失,在我的世界上變成一個消息,詩人的消息於是在這塊土地上到處流傳。時間一般連貫的詩人的欲望和痛苦,在這塊廣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到處流傳,並不隨時碰撞我們的耳鼓但隨時觸響我們的心弦。從那並不隨時碰撞耳鼓但隨時觸響心弦的消息里,辨認出詩人無所不在的行蹤,或到處流浪的身影。
如果是Z,F醫生將就此把渴望藏進夜夢,融入囈語。F醫生很清楚白晝與黑夜的區別,但他其實並不大弄得懂夢境與現實的界線。對於F醫生,現實是一種時時需要小心謹慎的夢境,夢境呢,則是一種處處可以放心大膽的現實。
他曾對詩人L說過:如果一個人閉著眼睛坐在會堂里聽著狗屁不通的報告,另一個人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入情入理地說著夢話,你怎麼區分哪一個是醒著哪一個是夢著呢?如果一個人睜著眼睛上樓,上到樓頂縱身一躍,跳了下來,另一個人睜著眼睛夢遊,望見一個水窪輕輕一躍,跳了過去,醒和夢可還有什麼令人信服的區別麼?如果有,就只有等等看,因為一個安祥的夢者總會醒來成為一個警惕的醒者,而一個警惕的醒者總要睡去成為一個安祥的夢者。所以醒與夢的區別僅僅在於,一個是緊張而警惕的,一個是自由而安詳的。
詩人不同意這樣的區分,說:“那麼在惡夢裡,閣下您還是安祥的麼?相反,在做愛的時候您要是還有所警惕,您極有可能落個陽痿的毛病。”詩人指出了另一種醒與夢的區分:醒著的人才會有夢想,因而他能夠創造;在夢裡的人反而會喪失夢想,因而他只可屈從於夢境。詩人L還向F醫生指出了夢想與夢境的區別:夢想意味著創造,是承認人的自由,而夢境意味著逃避,是承認自己的無能。詩人L對F醫生說:“所以我是醒著的,因為我夢想紛紜,而你是睡著的,因為你,安於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