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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的目光越過書的上緣,可以看見O的頭頂,頭髮在那兒分開一條清晰的線,直伸向她白皙的脖頸。O呢,從書的下緣,看見那兩隻手,看見這一隻比那一隻細潤,那一隻比這一隻黝黑、粗大。我想不起他們是怎樣找到這樣的形式的,在那間書架林立的屋子裡,他們是怎樣終於移動成這樣的位置的。那必是一段漫長的時間,漫長如詩人L的夏夜,甚至地球的溫度也發生了變化,天體的結構也有了改變,他們才走到了現在的位置。
但發生,我記得只是一瞬間,不期而至兩隻手偶然相碰,卻不離開,那一瞬間之後才想起是經過了漫長的期待。
我不記得是從哪一天起,WR不再貪饞地剝吃小姑娘的糖果了。也不記得O是從哪一天起才不再坐在廁所里對男孩兒大喊大叫了。尤其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少年和少女互相開始彬彬有禮,說話時互相拉開至少一米距離,有時說話會臉紅,話也少了,非說不可的話之外很少說別的。躺在沙發上,滾到地板上,躥到窗台上,那樣的時光,沒有了。那樣的時光一去不再。不曾意識到它一去不再,它已經一去不再。周末,O的母親仍然喜歡彈那支曲子,她坐在鋼琴前的樣子看上去一點兒都沒變。琴聲在整座房子裡迴旋,流動。少年WR來了,有時少女O竟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間裡。他來了,直接到那間有一萬本書的屋子裡去,常常都見不到她。有時WR來了,在路上碰見O的母親,O的母親把家門的鑰匙給他,說:“家裡沒人,你自己去吧。”有時WR來了,O正出家門,他問:“家裡有人嗎?”她說:“我媽不在,我爸在。”然後擦肩而過。WR走時,要是O還在自己的房間裡,母親就會喊她:“WR要走了,怎麼你也不出來一下?”她出來,可他已經走了。他走了,在那間有一萬本書的屋子裡呆了整整一下午,然後回家。他走時常常借走好幾本書。再來時把那些書還回來,一本一本插進書架,插進原來的位置。
O的父親說:“嗬,你要把我的書全讀完啦。”
O的父親說:“關鍵不是多,是你有沒有真正讀懂。”
O的父親說:“承認沒有讀懂,我看這態度不壞。”
O的父親問:“那麼,你最喜歡哪些書?”
O的父親問:“為什麼?”
O的父親問:“將來你要學什麼呢?將來,幹什麼?想過嗎?”
O的母親坐在鋼琴前。O的父親走進來:“WR我很喜歡他。”母親停止彈奏,扭臉看父親。父親說:“他誠實。”母親又翻開一頁樂譜。父親說:“他將來或者會大有作為,或者嘛……”母親又扭過臉來。“或者會有,”父親說,“大災大難。”“怎麼?你說什麼?”“他太誠實了,而且……”“而且什麼?”“而且膽大包天。”“你跟他說了什麼?”“我能說什麼?我總不能勸他別那麼愛看書,我總不能說你別那麼誠實坦率吧?”
有一天WR走過那間放書屋子,看見O也在那兒,看見好幾架書都讓她翻得亂七八糟,地上、窗台上都亂堆著書。她著急地問他某一本書在哪兒。他很快給她找到。他說:你要看這本的活,你還應該先看看另一本。他又去給她找來一本。他說:你要有興趣,還有幾本也可以看看。他東一下西一下找來好幾本書,給她。他一會兒爬到高處。一會兒跪在地上。說還有一本也很好,哪兒去了呢?“噢,我把它拿回家了,明天我給你帶來”。
她看著他,看著那些書,很驚訝。
他也一樣,在她驚訝地看著他的時候,他好像很久才認出她來,從一個少女茂盛的身體上認出了當初的那個小姑娘,或者是想了很久才斷定,那個小姑娘已經消逝在眼前這個少女明媚的神情之中了。
站在那驚訝里回溯,才看見漫長的時日,發現一段漫長的時日曾經存在和已經消逝。那漫長的時日使我想起,詩人L在初夏的天空里見過的那隻白色的鳥,飛得很高,飛得很慢,翅膀扇動得瀟灑且富節奏,但在廣袤無垠的藍天裡仿佛並不移動。WR和O站在驚訝里,一同仰望那隻鳥,它仿佛一直在那兒飛著,飛過時間,很高,很慢,白得耀眼,白得燦爛輝煌,一下一下悠然地扇動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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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白色的鳥,甚至雨中也在飛翔。
雨,在窗前的大樹上響,響作一團,世界連成一片聽不到邊際。只有這雨聲,其它都似不復存在。WR繞過面前的書架,繞過一排排書架——一萬本書,繞過寂靜地躺在那兒的干年記載,在雨聲中走進詩人L屢屢的夢境。
“哦……會不會有人來?我怕會有人來……”
“不要緊,我只是看看,你的手……”
“我的手?哦,不是就這樣兒……我怕也許會有人來……”
“今天他們,都不出去嗎?”
“誰?呵,早晨我媽好像是說要出去……你的手這麼熱,怎麼這麼熱?哦別,會有人來的……”
貼著灰暗的天穹,那隻鳥更顯得潔白,閃亮的長翅上上下下優美地扇動,仿佛指揮著雨,掀起漫天雨的聲音。
“他們說要去哪兒?”
“好像是要去看一個什麼人。”
“喔,你的手這么小。”
“早晨他們好像是說,要去看一個朋友。什麼?呵,比比。”
“這樣,手心對手心。”
“唉——,為什麼我們的這么小,你們的那麼大?”
“你聽,是誰……”
雨聲。雨聲中有開門聲。隆隆的雨聲中,開門聲和腳步聲。
“噢,是爸爸。爸爸出去了。”
鈴聲。是電話。腳步聲,媽媽去了。電話不在這邊,在客廳里。
“你的頭髮真多。我見你有時把頭髮都散開……”
“好嗎?”
“什麼?”
“散開好嗎?還是這樣好?哦別,哎呀哎呀我的頭髮……”
“嗯?怎麼了?”
“我的頭髮掛住了,你的鋼筆,掛住你的鋼筆了……”
白色的鳥,像一道光,像夢中的幻影,在雲中穿行,不知要飛向哪兒。
“哦,你的臉也這麼熱……哦輕點兒……媽媽還在呢。”
“她不來。她很少到這兒來。”
“也許會來。哦哦……你幹嘛呀,不……”
“沒有扣子?”
“不。別。不。”
“沒有扣子嗎?”
“沒有。”
“在哪兒?”
“別,你別……她也許會來那就來不及了……”
門響,媽媽房間的門。腳步聲。廁所的門響。雨聲,遠遠近近的雨聲。馬桶的沖水聲。“喂,我也走啦,”母親在過道里喊,“家裡就你們倆啦,別光看書看得把吃飯也忘了。喂,聽見了嗎?”“聽見啦。”“下掛麵,總會吧?”“會!你走吧。”開門聲。關門聲。是大門。腳步聲,下樓去了,腳步聲消失在雨里……